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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源不断的水从莲蓬头中往下流,细长的支流分散开,冲刷着宋原的身体。整个浴室不断腾生起水汽,模糊了旁边那块镜子。 玻璃镜的表面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失去了原本清晰的映照功能。 尽管五分钟前,宋原走进来,一层层地脱掉衣服,它还曾纤毫毕现地呈露出那具身体皮肤上一块一块突兀的瘢痕。 宋原昂起头,任由水流击打在他的头上、脸上,刺痛的肩膀上。 在满室的白雾中,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往下,落在自己一旁的肩上——一个深深的牙印张牙舞爪地刻在那里,半张开的椭圆形,齿印清楚,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结了一层半断半续的血痂。那层疤痕明显还没有完全长好,每当有水流过,它疼的就像硫酸在腐蚀着宋原。 不只这里。 宋原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腰腹,那里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都是轻的了,白皙的皮肤之上,有的地方破了皮,被水一蜇就疼。有的青青紫紫,已经淤了血,看起来好像经历了一场凶狠的打斗——他还是那个被一顿狠揍的人。 宋原两边牙齿紧紧地咬住嘴里的软肉,想要努力忽视这股又疼痛又令人恼怒的感觉。 带着重力势能的水流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有那么一瞬间,因为缺氧,给宋原造成了一种错觉:好像这水是周立君那尖利的牙齿以及柔软的舌头还在他的身上来回逡巡一样。 宋原厌恶地嘶了一声,立刻关上水,走到一旁拿起浴巾,粗暴地擦拭掉那些不断滑落的水珠。 疼痛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他宁愿接受这疼痛,也不要那股湿哒哒的黏稠感继续停留。 他一边擦,一边在想,这太奇怪了…… 还没等他完全地挥去那阵怪异感,大门突然传来响动,是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他爸回来了。 宋原抬头看见浴室的磨玻璃门上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 在走出去之前,他仔细地把衣服穿好,又反复检视了一番,这才扭开浴室门的把手。 天花板上的大灯没开,只有客厅的一盏落地灯在室内铺展出一地暖融融的光。 他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躬着身子,很专注地做着什么。 宋原脖子上搭着浴巾,向那边走去。 “干嘛呢,这么认真?”他越过第一道长沙发,走近了,才看到他爸手里拿着的东西。 “嗯。”他爸从喉咙里嗡出一句敷衍的声音,当作对他的回答,眼睛还是不离手上的那沓钱。 “四十,四十一,四十二……”他继续着被打断的计算,左手夹着钞票,右手大拇指一张一张快速掀动,是熟练的数钱动作。 宋原没有再说什么,他坐在长沙发上,开始重复性地擦自己头发上的水。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他爸数好了,把钱归拢着往茶几上撞了一撞,使它们更加整齐。“还是新钱呐。”他说。 宋原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 “取五千有点多了,两千就行啦,够咱们过一个月的。”他爸把钱拢好后,又装进了那个原始的袋子里,他的脸上显出几分刻意做出的乐观。 宋建国心里的隐忧始终在时刻增加危机感,他脑子里对于他们到底还剩多少钱,暗地里算了很多遍了。但每一次都是不同的结果。 有时是三万,有时是一万,有时甚至还不到八千。 他对此的记忆一团混乱。 宋原不再擦头发了,他挪过去一点,把钱从那个礼品袋里拿出来,单独地摞在茶几的玻璃上。“放起来吧。”他说道,脸上平淡如水,不见一丝情绪。 接着,他拿过那个精美的袋子,几下对折,将它折成了一个小小的四方块后,一甩手扔到了茶几下面的垃圾桶里。 他爸突然问道:“咱们到底还有多少钱?你上次取了三千出来了,这次又取了五千,一共八千了。” 宋原坐回去后,脸处在落地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他说:“你不要管这些了,反正够用。” 又是这么含糊不定的答复,他爸情绪高昂了一些,“我不管?我怎么能不管!我们坐吃山空,到了后面怎么办?过日子又不是一天两天!” “我知道。”宋原的声音也随之拔高,他往前一倾身,煌煌的灯光照出他紧皱的一双眉和严峻的焦躁。 “你不要激动!你不能激动。”他上一句话还带着严厉的命令,他爸有时候会被他一瞬间的威吓镇住,但下一句已经软和下来了。 “小心血压。别激动了。”宋原安抚性地对他爸说道。 宋建国没有抽烟的习惯,他一直觉得抽烟的人肺不好,咳咳咳的很不好看。但是此刻,他真希望自己有烟在手,这样他就能把那些困兽一样的不安和焦急都付于尼古丁,麻痹掉自己的神经,至少那是一种暂时的舒缓。 他该怎么对宋原说自己的那些心绪呢,他是个父亲,不能把压力转移到孩子身上,那是懦夫才做的事。 但是家人之间总需要沟通。他除了儿子以外,不知道跟谁去说。 “至少得有一年不能出车。我的驾照被扣住了。”他的肩膀一下子坍塌下来,失魂落魄地好像被什么给压弯了腰。 宋原始料未及地看着他说出那句话。他对这个结果已经有所设想,只是没料到他爸的情绪会这么外露。霎时间,宋原被刺伤一样地突然感到,他爸老了。 无关那剃了又长的灰白的头发茬,也无关他脸上大病一场后的虚弱,只是如此一个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无形之中,向什么东西屈服了,带着满心的挫败和无能为力。他承认自己败了,一直以来苦苦支撑的心气神儿,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瞬间瘪了下去。 宋原咬紧牙关,不知道咬破了哪一块口腔组织,有一股铁锈感在他嘴里蔓延开来。 每一个孩子,都无法接受天一般的父母在他们面前露出被打败后屈服的姿态,那比一整个世界都崩裂了还要更触目惊心。 “爸,别这样。”他说道,嘴唇有些颤抖。 “人为什么要生病呢?”他爸喃喃自语道。 一阵沉默。 “没有为什么,每个人都是要生病的,或早或晚。”宋原冷硬地说道。 这是一个一直在困扰他爸的问题,每一个生过大病,或者正在生病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生病的那个人是我?” 宋原也把这个回答说了不止三遍了。他是真的抱着这样的想法,这世上的每个人迟早都会罹患一场大病,有的可以痊愈,有的则不能。 “你已经很幸运了,爸。如果是绝症的话,你想一想,你会怎么样……我又会怎么样呢?”宋原喉咙发紧,声音沙哑。 “我说了,我们还有足够的钱。”他抬头直直看向他爸眼里,目光沉着冷静,有一股足以令人信服的真诚。 “还有……多少?到底还有多少?”他爸恳求着问道,他需要一个真实的数字来估测他们现在身处的局面。 “三万一,还有三万零一千。”宋原没有一点停顿,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一个数字。“好像还有一点零头,我不记得了。” “没有骗我?”他爸急切地问道。 “绝对没有。”宋原一字一句地说。 “好,好,”他爸点了两下头,接着又发起呆来,“你先去睡觉,我要自己一个人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他就把宋原赶回了卧室。 假期剩下的那一天半,宋原足不出户,给了自己一个彻彻底底的休息。 他需要休息,无论是对过去这段时间的疲于奔命、惊异不断进行修复,还是对将要到来的日子做好能量储备,他都已经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被耗尽了,那晚的头痛是一个激烈的预警,它在警告宋原,再这么硬撑下去,他的身体会来一次惊天动地的抗议,远远超过发烧那种程度。 他胃口还是那么好,他爸第二天一早去菜场买了一大袋菜,回来包了一上午的饺子,宋原蘸着醋吃了三大碗。 他吃的多,但是动的少,几乎一直懒洋洋地卧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看着他爸来回走动,不停地做这做那。 这就是宋原的休息方式,他的身体和精神短暂地进入了休眠模式,整个人都没什么精力,说话时的声音也是低低的。更多的时候,他压根儿不说话,一个人待着,停下脑子里所有的计算、思索和忧虑,目光空泛地盯着外面的云。 他躺在沙发上时,感到十分舒适,好像泡在了温泉里。这是在他自己的家,家人忙忙碌碌地做着家务,空气里有一种午后特有的静谧,窗外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路人的交谈或大笑,风吹着林子,鸟儿在叫。 不再有什么来打扰他,让他心神不定。 宋原满足地,又一次睡着了。 他爸走过来,把一条毯子半盖在他身上。 这就是他去往学校前的那个下午,心里除了宁静外,一派恬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