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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原走过去,没有直接进入书店,而是站在橱窗外,抬手把那道雨水擦拭干净。 窗后的周立君看着他的动作,于是也伸出了手,拂掉上面的雾气。迷障消失,他们清晰地看到彼此的脸。周立君脸上挂着微笑。 于是宋原揪紧的心脏松了下来。 周立君张开五指,手心贴在玻璃上。宋原苦笑,这有点幼稚。好吧,但他还是依样画葫芦,对上自己的五指。他的手比周立君的要大一点,指节细长,手背瘦削,两道青色血管隐隐浮现。 周立君目不转睛地盯着两张隔窗相贴的手,嘴角勾起。 宋原低声道:“傻瓜。” 这一瞬间的恍惚,让他错过了周立君那笑意未达的眼底,湖面一样的平静。 周立君上初中时,曾经养过一瓶花。 赵小宾一看,哎呀芍药嘛,问他是哪个女同学送的,周立君一反往常的镇定,耳根子居然有点红。他妈越发觉得好玩,问他是不是喜欢上谁了?周立君推开她,抱着自己的瓶中花,想回卧室去,被他妈拦住,轻巧一下把瓶子提走了。 “喂妈!还给我!”周立君不满地低声喊叫。 “叶子这么乱,不像在店里买的。小女孩儿自己种的吗?”他妈一点也不温柔地左右拨弄叶片。 周立君一把抱过来,反驳道:“哪有什么小女孩儿,我自己摘的。” “在哪摘的?”赵小宾奇道。 周立君不回答。他妈搓着手,作势要抢。 ——那时候他们之间还是正常的母子状态,有笑有闹。 周立君赶紧回卧室关门,急匆匆敷衍一句,“月神庵啦。” 月神庵附近,当年有人辟了一块地,种植大片的芍药。因其可入药,有利润可赚,因此种花的人倒也有模有样地坚持了一两年。简陋的月神庵,被这一片红白芍药衬托得浪漫脱俗起来。从此,花田水边一亭阁,少男少女无限事。 周立君初中还没有住学校,下午五点放学,相当自由。那一阵子,他的同桌是个碎嘴的男生,没少对着他的耳朵输送八卦:今天某某向某某表白了,在月神庵;明天某某和某某分手了,还是老地方。没有玫瑰,芍药来凑。芍药都快被人给薅秃了,还好人家要的是芍药根入药,不然这一群采花贼迟早要被花田老板追着打死。 某一日,周立君的同桌拉着他,说要带他一起去看热闹。那一张长得像三流侦探的小方脸,秘密地说道:“是隔壁学校的校花,听说长得好美的!” “有多美?” “No.1!你说有多美?当然要多美有多美啦。”同桌喜滋滋地说,好像在夸他自己一样。 周立君耸了耸肩。 到了第二节下课,同桌又开始来闹哄他,“去吧,一起去看看吧,听说这是校花的初次告白。” 周立君挑挑眉,问他:“你干嘛总是拽着我?别人也有想去的吧。” 同桌像一只被戳瘪的气球,委屈地趴在桌子上,怏怏不乐,“可我只有你一个最好的朋友。” 看他可怜,于是只好一起去。 月神庵有一个规矩,小亭阁如果有人,不能去跟人家挤,必须得等那人离开了,后来者才能进去。大概是成为什么表白圣地后,那群小情侣立下的规矩。 周立君和同桌到的时候是六点。夏日天黑的晚,周围有很多学生在散步,有男有女。 越过那道桥,前方果然有一个女生面水而立,背对着他们。从身影来看,长发披在肩膀上,修长苗条。 “就是她就是她。”同桌压低嗓子尖叫。 “你小声点。” 他们俩站在桥这边,也不好大剌剌跟变态一样盯着人家看,于是头凑头在一起装作聊天的样子,等待男主角的到来。 “你怎么知道人家要告白?”周立君找话聊。 “我小学同学跟她是同桌。啊我超想看看校花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子。”同桌一脸好奇和向往。 周立君看着他,感到十分好笑。这时桥头走上一个人,迈步方向正巧是对着等待的女生。 周立君看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说道:“大概就是长那个样子吧。” 同桌啊了一声,眯起眼睛往那边看。 那是一个宽肩窄腰的背影,腿很长,走路的时候微微扛着肩,步调有点懒散。 他走进了小亭阁,大概是喊了一句女生的名字,周立君这边听不清楚,只看到对方转过身来。 女生的确是很美的一个人,体态盈盈,巴掌脸,柔婉大方,见到的第一眼就很难忘掉。 那张脸上此刻充满了显而易见的喜悦。她说了些什么,男生摸摸她的头,很温柔的动作。 “一定是告白成功了。校花好美啊。”同桌还在沉迷美色。 原来这么容易就结束了,周立君略微感到百无聊赖。 余光瞥见男生转身徐徐坐在了围栏边。周立君乍一眼没有在意,转过了头。然而视网膜已将捕捉到的影像忠实地传达给大脑,那一刹那,好像有根埋了很多年的地雷线,一下子被扯断了。周立君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他的脸。 围栏上放着几枝女生摘的芍药,玫红的花瓣,中间是鹅黄的花蕊。男生拿起花,低头做了一个嗅闻的动作。芍药有香气吗?周立君茫然地想,大概是没有吧。男生抬起头笑,又说了些什么。那双眼笑意盈盈,明亮如同启明星。恍惚之中,周立君将手放在胸口处,感到自己的心好像也随之停跳了片刻,有窒息感传来。 男生再一次低下头,将自己的唇放在花瓣边,轻轻地亲了一下芍药,然后递给女生。 为此情此景魂颠梦倒的不只是周立君,那女生怔怔然,没有及时接花。下一秒,周立君睁大眼睛——大胆的女生上前吻住他,两张嘴唇像蜻蜓点水一样互相碰触。 周立君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好像看了一大段恐怖片,又像是屏息吹了一大口气球,把整个胸腔里的空气都用完了。他猛烈地喘气,连额角都有汗流出来。 同桌直到此时才注意到周立君的喘气声,“天呐,你怎么了?周立君,你病了吗?你流了好多汗!” …… 又过了几年。 周立君每每想到那一天,都好像心脏病复发一样,难以呼吸,大脑缺氧。 那对牵手成功的人走了,大片的芍药还留在原地迎风招展,芍药跟芍药之间也有区别吗?有的。被施展过魔术的那株芍药被带走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和身旁孤独的花田有了共情,临走前,俯身摘了几枝,将其养在瓶中。然而不管他怎么勤快地换水,一周以后,无根之花还是迅速枯萎掉了。他的心结,却没有随着花的消亡而消亡,反而日渐壮大,成了后来吞噬一切的恶果。 他曾目睹他亲吻那朵芍药,他想成为那花。 他目睹他亲吻那女孩,他想代替女孩。 在英雄之形象出现之后,鲜花一样的爱情在他心里疼痛着绽放。 但他不懂,以为那汹涌而至、大海一样动荡的剧烈情感是情欲——那种可以随意亵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