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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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夏,炎热却不自知,一大早就亮起来了,唤醒本就没怎么睡好的乐映。昨夜郝义因梦魇翻来覆去,连带着他不能安心,一边低声哄着,一边轻拍对方后背。由于回到了他身边,对方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毛绒绒的脑袋靠在肩膀处,侧脸英俊,还有几道不经意压出来的红痕。 “要,要起来了?”郝义慢慢睁开眼睛,一下子,就从无辜的小狗变成狼,目光锐利得很。过了一会,他意识到现在不必过于警惕,舒了口气,再次恢复到先前柔软的模样。 见他这般变化,乐映既心疼又高兴,手臂搂得更紧:“没关系,今天我休假,可以陪你继续躺着,多久都可以。” 郝义偏了偏头,直视着对方:“休假——对了,我的老师,我的阿映——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说这话时,他有些沮丧,也生出了难以形容的焦躁感。因为被母亲强行送入矫正学校,在里面度过了好几年,所以郝义完全不清楚乐映的动向。后来他装作安分,骗得了“教官”的信任,才找到机会向外传递求救信息,但这样的交流也只是单向的。 听着对方如机器人般僵硬的话语,乐映挨近了,温柔亲吻不自在滑动的喉结,换来一个惊讶的笑。他说:“我和朋友开了家培训机构,教小孩子上课,不过为了……就很少出现在公司,让人帮忙打理。” 八千里路云和月,再难,他奔波到最后总算将对方带回来了,因此那些苦难不需要重提。 然而,郝义在昏暗的禁闭室里待得足够久了,骨头都要发霉,还是选择爬起来,拒绝乐映的帮忙,独自换上衣服。这些上衣、裤子的尺寸都十分合适,看来是对方精心挑选过的,这让郝义愈发心态平和,努力把不愉快的回忆抛在脑后。 他们简单填饱肚子,外头已经热闹起来,暂时逃脱课业的孩子们如同白鸽,在小区里叽叽喳喳。乐映背着包,像过去他们约会那样向郝义介绍周围的一草一木,后者听他说有些年头的房子、秋天会开花的灌木和晚霞,眼中渐渐有了期待的神采。经过小路拐角时,乐映被喊住了,原来是同一栋楼的老太太,为人和善,从前经常关心容色憔悴的他。 “这个是你男朋友哦?”老太太问。 没等乐映回答,郝义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男朋友……” 老太太似乎察觉到什么,来回打量眼前的两人,压低音量:“怎么了?我听说你一直在找,难道是我误会了?” 乐映握住身旁人的手:“不是,他,他家里不太同意我们在一起,所以习惯了遮遮掩掩的。”实际上,当初郝义的母亲不只是反对,而是歇斯底里,一面辱骂并辞退了乐映,一面给郝义下安眠药,将曾和她非常亲近的儿子送入“地狱”。甚至,在头一年,得知郝义拼命反抗后,她感觉对方无法挽救,便再没出面,只是每月打些学费,表示校方可以“尽情矫正这个败坏门风的变态”。 当乐映打听到消息,她已经在另一个城市再婚了,对现任丈夫带来的继子百般呵护。 闻言,老太太拍拍胸脯,刚才她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老不正经了:“哎呀,好小伙和好小伙凑一对,又没祸害谁?这年头,谁管得着谁呢?做爹妈的该开明点……我又多嘴了,你们别把后头那句放在心上,好好过自己日子。” 告别了还要去买菜的老太太,郝义整个人都精神起来,脸上也开始有了笑意。乐映暗想出来走走果然能舒缓心情,又提议带他去附近街道逛逛:“那家卖糖水的铺子开了好多年,有空我们可以尝尝;对,那条路过去有超市,我不喜欢去市场,总在里头买需要的食物;最近的公交站在那边,有一路直达的车,改天去我工作的地方……” 乐映絮絮叨叨,恨不得将一切都告诉对方,至于郝义静静观察,脑中不自觉浮现往后会有的美好画面,哪怕阳光有些刺眼,也忍不住注视着周围的景物。忽然,他看见一处建筑:“那是,什么?” “那里?很高的屋顶?”乐映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好像在斟酌该如何回应,“是一间学校。” “高中?”郝义并未露出别样的神色。 “……嗯。” 得到肯定的答案,郝义眯了眯眼,依稀记得从前的校园生活,太琐碎了,就像从没发生过一般:“挺好的。” 就这么一句,乐映险些留下泪来,是啊,挺好的,可那段本该无忧无虑的时光被强行推往另一个方向,从此渐行渐远。如果郝义顺顺利利高考,入读志愿学校,然后一边规划未来一边找着实习……那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可现在,乐映甚至不清楚,艰难保留了多年的学籍是否能让对方重新燃起希冀。他不敢说,怕郝义想得太多,于是紧紧抿着嘴唇,眼圈发红。 但郝义主动开口了:“我们去看看吧。” 随后,他们看见了提示前方学校,禁止大型车辆经过的标志,周一到周五会放下的拦路杆默默地待在一旁,镂空的高高围栏背后,几个学生在打篮球,时不时传来笑声。郝义盯着教学楼上浮雕的大字,喃喃自语:“明雅中学。”他记得自己就读的那间学校也有个“雅”字,是什么呢,脑中的记忆陡然模糊。 乐映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隔壁有条巷子,很多摊贩会聚在这里,走过去,有一个小公园……” “你很喜欢门口的鱼丸,但每次都是我非要买,你假装不得不吃下去。”郝义皱着眉头,一口气说道,“周末,周末去游泳,学校里的游泳池,门岗已经认得我们——” 感觉对方喘息渐急,乐映不由得攥紧了手,直接用嘴唇堵住接下来更多话语。郝义顺从地迎合,很快夺过主动权,绞住探过来的温热舌尖,许久才松开。他心底的暴虐似乎有所缓和,手指也不再颤抖:“我记得,我全都记得。” 乐映把脸埋在他胸口。 在警方闯入矫正学校后,他才知道对待因同性恋被送进来的人,那些“教官”会更频繁地使用暴力、语言侮辱甚至是电击。他们认为这是治疗“变态”最有效的方法,在每次逼迫对方想起恋人时施加折磨,就能将其与痛苦挂钩。从此,为了避免被殴打、限制饮食或更多形式的折磨,大多数人会潜意识选择“回到正道”,也有少数人熬不住发了疯,把一切都遗忘,或直接放弃生命。 郝义却不同,始终记得外面有人在等,哪怕再痛,也咬牙忍受,直到逃脱满是血腥的囚笼。乐映赶到医院的那天,有个守在那里的警员告诉他,在郝义时常被关禁闭的房间中,墙壁、地板都是用指甲划出来的他的名字。 随后,他们还是去了小公园,正值周末,大部分是一家几口来游玩,不乏带着宠物的,孩子和猫狗一起奔跑。乐映找了张长椅,树荫摇曳,他们就这么坐着,像无数普通的情侣,享受这一瞬难得又浪漫的安宁。 回去路上,就在刚开门的小店里解决午饭,很简单的两碗面,乐映将肉多的一碗移过去。桌上摆着辣椒酱,似乎是店主自己做的,很香,但他们谁也没碰。郝义弯曲手指,用关节碰了碰装满红色液体的瓶子:“医生说,我要过多久才能好起来?一个月,一年,还是……”他清楚自己身上每块肌肉的酸软,本来它们蕴藏足够的力量在水中鼓动、膨胀,让他变成一条鱼。他曾讨厌学校游泳池的气味,现在却无比怀念,怀念和肆无忌惮相关的所有。 “只要你想,很快。”乐映语气坚定。 也许被他感染,郝义眸光闪烁,迟疑了片刻,也点点头。 下午他们待在家里,乐映根据具体需要,重新布置了一下东西,方便郝义取用。从医院里带回来的药片也放在显眼处,他努力将这件事当做最平常不过,借此平复对方潜藏的抗拒情绪——伤痛不算什么,他们只要彼此相伴,就不必惧怕。事实上,除了身体上的治疗,郝义的心理问题也不容忽视,但乐映知道对方肯定不情愿,便舍不得逼迫,打算一步一步来。 郝义在看电视,是他自己要求的,新闻频道,正重播先前城市里的大事小事,自然也包括矫正学校相关责任人被拘的消息。 另一边,乐映静不下心,频频转过头观察,视线却有意避开闪动的屏幕,即使是他,看到那些采访画面时依然感到脊背发冷。不过郝义神色如常,无意识捏着遥控器,过了一会,像失去兴趣那样猛地关掉。可从对方加快的呼吸中,乐映感到了海潮翻涌般的紧张,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走过去环住那双微微颤抖的肩:“没关系,都过去了,都会过去的。” “对……”郝义好像在走神,但分明回答着,“我会控制住。”佛教有劫数的说法,他相信,迈过去就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