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失踪

    当渐黄的林叶覆盖过整个明戈郡的山头,杰明顿先生成为了报纸上的“失踪人口”的一员,对熟悉他的人而言,这无疑是个噩耗,因为这个相貌姣好的年轻男子前不久才继承了遗产,即将变成圈子里崭露头角的新星,所以他的不知所踪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据说事发当天,杰明顿驱车前往位于郊外的友人的住宅,对方与他有几分交情,家境也不错,平日喜欢搜罗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例如看似人鱼的标本、猴子的头颅或难以形容外貌的小雕像。友人刚搬到一座十分偏僻的宅子,周围簇拥着茂密的树林和群山,杰明顿极少去那里。

    然而,在收到友人的来信后,杰明顿改变了主意,独自前往隐匿在黄绿之间的幽静住所。警方自然在书房桌上找到了那封信,信中,那位友人陈述了关于他寻找到一件“新玩意”的事情,但字里行间,不难让人看出几分恐惧和惊疑。

    或许正因如此,杰明顿决定一探究竟,毕竟他深知对方是个有些疯狂的家伙,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民间传说前往异国的密林、沼泽地等,在那里度过几个月时间,并欣喜地向他展示线条粗糙的原住民绘画。若是友人遇到需要帮助的意外、事故,也并不奇怪。

    就警方所知的部分,那天夜里下起了绵绵细雨,杰明顿于十点多抵达了目的地,并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随后,他便与那辆上了年头的温迪牌轿车消失在了林荫遮蔽的小路上,再没有人目睹过他的踪影。作为最后和杰明顿交谈的对象,友人毫无疑问是头号嫌疑人,但警方在第二天午后赶到郊外时,他也不知去向。另外,整栋宅子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姿态:门锁、窗户被破坏,屋内的地板和墙面布满了野兽的抓痕,唯独在卧室床边,有一小滩血迹,仿佛有人在这里袭击了他并将他带走。

    对屋内进行地毯式调查后,事态变得愈发扑朔迷离——那抓痕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生活在明戈郡的生物,而且从留下痕迹的力度看,这种野兽的体型比普通人还要巨大,简直像故事中的怪物一般。警方不愿在上面多做文章,调查似乎进入了僵局,直到数天后,沿着道路一道搜索的小队报告了消息,杰明顿的车被发现翻侧在路旁的一处水沟里,因为之前有雨,大半车身都被水浸透了,发动机再也无法启动。

    在报纸纷纷刊登相关新闻后,更多离奇的传闻在明戈郡流传开来,人们猜测友人已经遭遇不测,而这位杰明顿先生则意外被卷入了和对方相关的事件中,生死未卜。

    ……

    明戈郡曾是依赖矿业发家的地区,可随着资源枯竭,不复往日繁华,一些曾经的城市设施也不再被使用,成为老年人模糊记忆中的一抹极为平淡的颜色。

    例如连接两个街区的下水道,宽敞、昏暗,墙壁缝隙爬满了青苔,只是由于废弃许久,并不那么肮脏。一些流浪汉、瘾君子或离家出走的孩子会躲在这里,但最近,他们都远离了下水道,仿佛可怜的食草动物嗅到了猎手的气息,慌忙逃离,生怕变成被咀嚼的碎肉之一。砸碎的酒瓶仍散落在角落,不过身处阴暗处的人不怕踩到,因为他根本不能下来,大半身子麻痹,被迫躺在那些松软的枯叶、塑料布上。

    在被掳走的第二天,杰明顿恢复了意识,视线逐渐清晰,他辨认出这是某处的下水道,由于多年不被使用,空气早已干燥得像从未有水汽经过。周围的气味也不算难闻,杰明顿暗暗舒了一口气,又偏过头,尝试观察更远的地方,可惜令他失望了,将他带来这里的家伙明显考虑细致,并没有留有供他逃走的空间。

    杰明顿不由得紧张地舔舔下唇,尚湿润的表面还残留着血腥气,看来是对方找东西喂了他,否则他不会有精力支撑着这具发麻的身体。他开始回想,前些天的深夜,友人的来信使他感到一丝不妙,于是驱车赶往郊外偏远的住宅。“不,我很好,我只是打算去另一个地方……”友人似乎瘦了许多,脸颊在灯光下微微凹陷,但脸上依然努力挤出笑容,“有样东西,我不放心让任何人拿到,除了你。”

    紧接着,杰明顿看到了那本书,封皮柔软,有几个手涂的奇怪图案,摸上去的感觉特别诡异。友人流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说:“我从南美的贫民手里得到它,那里刚发生很大地震,一些隐藏着的东西也被迫出来了。听着,杰明顿,我只能拜托你好好收着它,不要打开,将它放在你的书房或卧室——”

    “等等,你真的没遇到什么麻烦?”杰明顿皱起眉头。

    友人的表情闪过一瞬间的僵硬,随即迅速恢复如初,没有被察觉:“当然没有。只是有人在打听我手上的收藏,令我烦躁,正好我要外出,所以放在你这边最合适不过了。”

    虽然心存疑虑,但杰明顿和友人相识已久,最终还是将这本给他难以形容的感觉的书带上了。没想到,在回去路上,他专心致志操控方向盘,却突然听到窗外密林传来了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快,似乎有东西紧追着他。杰明顿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击到,车子侧翻,他也倒在了一旁,彻底昏迷过去。

    想到这,杰明顿低头查看了一下自己,幸好,他没有受很重的伤,只是两条腿因为被挤压,暂时发麻、发疼。但他非常不解:到底是什么毫无征兆地袭击了他?那股力量简直像另一辆车从侧面向他撞击,可当时路上只有他自己,而旁边的树林里也不存在足够空间。最奇怪的是,袭击者竟然将他从车里救了出来,关在废弃的下水道中,从身旁这些东西甚至可以看出,对方是在“照顾”他。

    想必自己已经变成了失踪人口的一份子,杰明顿苦笑,眼睛往四周打量了一圈。

    与神神叨叨的友人不同,杰明顿向来对民间传说、怪异故事等兴致缺缺,在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没有一天不为与父亲对抗而努力着。给予了他生命的男人是个花花公子、瘾君子和富裕家族的后代,是漫长历史中的一个污点,他深深厌恶着对方,又不得不装作乖顺,从对方那里获取钱财或权力。

    杰明顿的母亲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人,当年她爱上了相貌英俊的富家子,决心离开舞台嫁给对方,却就此将自己变成了笼中鸟。她恨男人的三心二意,但无法狠心离开,尤其在有了杰明顿后,她的身子日益衰弱,最终在雨夜病逝。

    母亲的离去沉重打击了杰明顿,此后,他对父亲的嫌恶上升到了仇恨的地步,使他更洁身自好,不与对方为伍。在这一年的六月,杰明顿买通的流莺在葡萄酒中下了过量的壮阳药,一夜鏖战后,那个坚信自己还年轻力壮的男人死在了床上。杰明顿成功了,他将得到所有的遗产,包括母亲恋恋不舍的老宅,美好的日子正准备迎接他——

    “上帝啊……”他低低地叹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了更浓厚的束手无策。

    从下水道上方缝隙里透过来的光渐渐暗下来,杰明顿摸索一番,意外找到了自己破碎的怀表,两根纤细的针还在转动,宣告已经是黄昏时分。他仔细地听,有老鼠跑过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墙根漏水令人烦躁的滴答声,除了这些,通道中安静极了。杰明顿稍稍放松紧绷的后背,但彻底入夜时,他又紧张地蜷在了并不安全的角落。

    另一种声音,对,几乎不属于这世上任何熟悉的、平常的声音,它们逐渐清晰,如蚊蚋钻入杰明顿的耳朵里。他的脑中猛地冒出诸多可怕或古怪的猜想,简要地说,这段废弃的下水道仿佛是潜藏在深林中的小径,或源头不明的河流冲刷出的畸谷,常有人报告在这些地方发现了奇怪生物存在的踪迹。

    “……”

    杰明顿相信,他的确捕捉到了不一般的声响,后背满是冰冷的汗水。

    至于这些在黑暗中靠近他的是什么,他无从得知,只是将摸索到的玻璃碎片藏在手心,让那些锋利的边缘露在外面。接下来,杰明顿嗅到了很浓的腥味,也许是鲜血的味道,也许是野兽自身的气味,他几乎浑身僵硬,直到那令人憎恶的触感袭来。

    他没有挥出碎片。

    因为在光线微微偏移的时刻,杰明顿瞪大双眼,看清了来到他跟前的东西:那是一头比人身形更健硕、巨大的蜥蜴,不,或许该称为有着蜥蜴外表的类人的家伙,鳞片上还残留了猎物的血点,他闻到的血腥味正是从对方身上飘来。如果抛开脆弱的人类恐惧去思考,从单纯的审美角度,这具身躯称得上美丽,带有一种危险、致命的野性美感,但杰明顿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后背抵上粗糙的墙壁。

    “……”

    在不远处,另外几头长相相似的怪物似乎在交谈,它们望向杰明顿的眼神并不如面前这头的柔和,而是带有本能的憎恨和食欲。然而,它们什么也没做,再次没入了黑暗中,留下这里怪异的气氛。

    杰明顿突然重重喘了一口气。

    那头待在他身旁的蜥蜴怪物没有攻击他,相反,它好像对杰明顿产生了一种喜爱的情绪,回过头,把放在旁边的、吃剩的猎物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