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有梦化飞烟
苏元白个人番外 “苏兄,认了吧,你说说这又是何苦呢?” 阴测测的大狱中,黎青云站在牢门外,看着靠在墙角闭目沉思一言不发的苏元白,眼底愈发不屑。 但好歹是圣上让他来做工作的,他还是要装装样子的。 可他连这大牢的门也不愿踏进去,即便圣上细心吩咐过不要苛待了这位状元郎,因此这间牢房还算的上整洁干净,但其中挥之不去的阴冷依旧刺的他骨头发疼。 “苏兄。”黎青云懒洋洋地拍了拍牢门,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陛下惜才,体恤你才给你机会的,你可不能不识好歹啊!” 苏元白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似嘲讽又似怜悯,依旧一言不发。 “迂腐至极!” 黎青云在心里嘲弄地想,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哐当。” 大牢的门重重关上,透不过一丝光来。苏元白着一身素衣,毫无顾忌地靠在潮湿的石壁上,丝毫没有在意周遭的动静。 他闭上眼,闻着爬满青苔的土腥气,滴滴答答的水滴沉沉浮浮,裹挟着过往的晨露呼啸而来。 * 青山隔断红尘路,白云满地无寻处。 平新三十六年,春。 在距离天都城不远的寻风山上,郁郁森森间隐隐可见一座清净肃穆的皇家寺庙——流明寺。 主持释空在昏黄的青灯下,执竹笔默默记下今日寺庙内的大小事宜。 “春寒料峭,积病利急。今日早课,弘志因疾未诵。” “晚时,弘敏于清月泉见一男婴,约莫五六月,裹于襁褓,周遭只留一苏字耳。佛门渡苦,不忍其去,故留之。” 释空停下笔,注视着明明暗暗的青灯,沉思良久,才接着提笔写下。 “贫僧为其名,元白。望他日后寸心清净,不为俗纷,所为仅归一心耳。” “阿弥陀佛。” * 平新四十一年。 三更刚过,月出星隐,夜深人静。 苏元白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拿出白日过堂时藏起的一点用油纸包好的斋饭,蹑手蹑脚地离开厢房。 朔朔的风声也哗啦啦地掩护着合门的吱呀声,吹响了满山遍野。他一手揣着油纸包,一手撩起僧袍的衣摆,踮起脚尖一步步挪出配殿。 待到确定不会惊扰到旁人,他才撒开腿狂奔,与风一起,与满山的月色一起。 后山的密林寂静无声,偶有虫语伶仃,散落一地。 苏元白喘了口气蹲在地上,杂草旁的几个小土炕里还残留着些许昨日剩下的斋饭。他打开油纸包,一点点抖落着将斋饭分别到入几个土炕中。 “呼……”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得赶快回去,千万不能让师父发现了。 “元白,你在做什么?” 苏元白刚起身,释空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吓得他差点又蹲回去。 “师……师父?” “我问你,你在做什么?”释空沉下脸又问了一遍,“为何要将斋饭倒掉?” “我……”苏元白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若说出来师父会不会觉得他冥顽不灵,“弟子在喂鸟……” 释空皱眉不解,“为何要喂鸟?” “师父那日所讲……元白不甚认同。”说出第一句话后,苏元白索性心一横,胆子大了起来,说话也顺畅多了。 “鹰食乳鸽,人食五谷,是万物自然之法。怜乳鸽而不怜五谷,何以为慈悲?” 释空愣了愣,方才明白苏元白说的是他前几日讲的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元白年岁还小,深奥的佛法还理解不了,所以他才想先讲些通俗易懂的故事算作启蒙。 “是吗?”释空蹲下身,和苏元白的视线齐平,温和地注视着他,“那你认为何为慈悲呢?” “弟子不知……”苏元白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弟子只是觉得,鹰有乳鸽可食,乳鸽有五谷可食,五谷有雨露可得,就是最好的事了。” “好……”释空沉默片刻,拉起苏元白的手,朝着山下走去,“若你想喂,让弘敏师兄每日过堂时给你留些便好,莫要再偷偷摸摸地藏了。” “弟子知道了,多谢师父。”苏元白腼腆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师父怎么知道我来了后山?” “你呀。”释空提起这件事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弘敏师兄看你最近瘦了一圈,面色憔悴,还以为你生病了,急得不行才来找我的。”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莫和我说,明日和弘敏去说。” “弟子知道了……” 下山的路也不长,不过一刻钟左右。释空牵着苏元白却没回配殿,而且径直来到方丈院。 “师兄们都睡了,今日就在师父这歇下吧。” 释空给苏元白掖好被角,依旧像对待小孩子那样,轻轻拍打哄睡。 “以后,师父便不再教你佛法了。” “为什么?!”苏元白猛地坐起来,急切地抓住释空的手,“师父是不要我了吗?” “当然不是。”释空摇摇头,“元白,你尘缘未尽,佛门不是你的归宿。” 看着苏元白还是根本不理解,一副快哭了的模样,释空回握住他的小手,反问道:“你觉得,佛门是为了什么?” “渡苦救厄,普渡众生。” “那就是了。”释空注视着苏元白,郑重说道。 “在你的心里,有自己的选择,普渡众生。” 这一刻他没有将面前的人视作不谙世事的孩童。 “所以,去走自己的路的吧。” * 定远四年,春。 寻风山,流明寺外。 “师父。” 苏元白着一身绯色圆袍,站在熟悉的亭亭密林间,是与一贯的素衣截然不同的风景,却更显得意气风发。 “元白前来拜别,师父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若无师父多年悉心教导,元白不敢有今日。” “不。”释空摇摇头,依旧平和地注视着面前已与他等身的青年,“你能有今日,是十七年朝乾夕惕的结果,而非我之功。” “去吧。” “是。” 苏元白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熟悉的山门,旋即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首。 他明白,从今往后他已经踏上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飒飒风声间,袅袅云雾里,长长的石阶看不到尽头。 岁月流转,路遥日久。他自将孤身赴风雨,心兼济天下。 * “哗啦啦!” 解开锁链的声响搅碎了三年前流明寺外的风声,连同他的羁绊一起。 苏元白睁开眼定定地看着来人,心中五味杂陈。他扶着石壁缓缓站起身,俯首作揖。 “微臣参见陛下。” “不必拘那些虚礼。”皇上摆了摆手,看着面前一身素衣的苏元白,似有些感怀。 “朕还记得三年前殿试时,你在大明宫做的那篇,从那一刻起朕就知道,你就是朕要找的那个人。” “那陛下相信臣吗?” 苏元白抬起头,紧紧注视着皇上。 “朕自然相信你。” “臣没有贪污赈灾的银两;也没有罔顾律法,欺上瞒下;更没有勾结富商买卖官职,盘剥百姓。陛下相信吗?” 皇上负手看着他,没有说话。 “臣知道了。”苏元白自嘲地笑了笑,“臣想见杜大人一面。” 自他三年前考中状元时,宰相杜璋玮便十分器重他,将他视为己出,寄予厚望。杜大人倾听并肯定过他的所有的理想抱负,定然明白他不是那种贪赃枉法之人。 但皇上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似嘲讽似同情似悲悯,混杂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的他胸口发闷,只觉得恶心。 “哈?”苏元白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真的太可笑了。原来到头来,只有他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这世事当真如棋,他身在棋局中,不过是一任人摆布的棋子耳,看不清孰是孰非熟黑熟白,凭白沦为了他人笑柄。 许是他的笑声太过悲凄死寂,即便是历经过太多颠簸的皇帝也有些于心不忍。 “元白,你认为朕做错了。”皇上没有用问句,而是肯定地说道,“但朕不认为朕的所为有什么错处。” “你是为黎民百姓,朕亦是如此。” 他是真的很欣赏苏元白,但若是今日他留不住苏元白,他也绝不会让苏元白活着走出这天牢。 “朕知道,你并不认同朕的想法,但是朕的老师便是如此教导朕的。” 苏元白猛地抬起头,心如死灰的绝望中又迸发出点点希冀。 “如果你想知道,到底是朕错了还是元白你错了。” 皇上说的很慢,一字一句都沉着有力,是他给出的如磐石般的承诺。 “太子还缺一位老师,只做老师,无需其他。” 死一般都沉默在二人之间转圜良久,终于苏元白沉重地闭上眼,深深地稽首作揖,应下了这将会嗟磨他半生的承诺。 “臣,领旨。” 从此大玄朝不再有当花侧帽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只余下一位深宫院墙中古板孤寂的太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