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万事俱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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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寿一年春,南央城内饥荒,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农民集结起义,匹夫之怒浩浩荡荡,意图推翻城内官府苛政,打倒富人阶级。 当地豪绅或闭门或出城,官府请示朝廷使用武装镇压,长山宗与暗香谷斗争受创,千机门作壁上观已久,立刻投向朝廷请愿出兵,届时将发动围剿机关平定造反。 我和师父终日躲在花楼,莫长老已经将物资备好,只等龙鹤从门内带出那一只将斩杀巫山淮的强弩。 农民起义大抵也出自巫山淮之手,但此时我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巫山淮毒倒旧山河,还是着破烂不堪的旧山河原本就要覆灭。但我知道如果此次无法除之,后面的乱子将越来越大,以致千里江山生灵涂炭。 我有点担心强弩到手后,师父能不能撑得过去。 师父气力不济,血气尽失,日夜缠绵榻上,我常常在睡梦中惊醒,转头看他苍白的脸几乎像个死人,于是小心翼翼凑近他的胸膛,听到他微弱而缓慢的心跳,咚、咚、咚,才能得到片刻安心。 师父尚有余力的时候,是不愿意被我看见他吐血的。 从前他身体有恙,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捧到我面前,叫我心疼,叫我心软,教我依他的要求伺候他,他才得逞。如今他倒躲起我了,花楼房间众多,他就趁我离开悄悄走到别处,等我寻到他的时候,只看见他跌坐在地上,目光涣散,口角尽是鲜血淋漓的狼狈模样。 师父好像在吃药。我有一次撞见他,他刚吐过血,正把一粒黑丸子干咽下去,我问他是什么,他支支吾吾,只说是祝红秋给他寻的。 我说好吧,别干噎,就着水咽。 我递给师父一个杯子,师父伸手接过去,素净的手指软绵无力,啪嚓一声,杯子碎了一地,温水打翻,溅湿衣摆。 他如今连个杯子也拿不住了。 师父吃过药之后,精神能好一阵子,等到药效过后,状态便如旧甚至更差。我大约能猜到,师父为了能在几天后以身作饵,如今这些力气,也只有靠药吊着。 我好像在用尽全力握紧手中一捧沙、一簇火,可我越用力,只见到细沙流失,火焰成灰。 龙鹤带回强弩是在几日后的一个晚上,她穿一身夜行衣,驾马带回一个大木箱。 师父打起精神来迎,就在花楼里这烛火昏暗,四遭静寂之地,四个人凑在桌边,看这决定人世命运的神兵利器揭开模样。 吱嘎一声。 我眼睛直了,不愧是千机门,不愧是南央城四大门派实力之首,钢铁寒光凛凛,纹理粼粼;木臂浑厚敦实,光泽润亮;机巧处繁如盘根错节,参差巧妙;配好几支箭矢又粗又利,实乃杀人宝器。 “真好,真好,”我眼中放光,银牙紧咬,“就用这弩一箭射死狗贼。” “龙姑娘,多谢。”师父抚掌,眯眼睛看着龙鹤,冲她一笑,浅浅淡淡地道谢。 我没注意师父的表情,只看到龙鹤低垂眉目,似乎心中在思考。 “之后,我不想留在千机门了。”龙鹤低声说。 我们都静下来,等龙鹤接着说。 “以前我娘以为我进了千机门就是好的,她死之前就希望看到我好。可是现在千机门也不是我的容身之地,长老们为献媚朝廷,反过来压迫无路可走的百姓,我觉得这不对。” 龙鹤好像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她遵从阿娘的遗愿在千机门打拼的这些年,都因为与她本心相悖,变成无足轻重的过往。 “无论你怎么想,我都支持你的。”祝红秋暗道,“你以后其实可以……依赖我。” 龙鹤沉默稍许,然后笑了:“这些事情结束,我们就一起走吧。去京城、去商港、去北疆,好好看一看这世界什么样。” “那普洱你们呢?你们以后去哪里?”龙鹤转头看向我们。 我笑笑没回答。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滔滔不绝畅想我和师父将安家在哪里,要不要回山里,要不要在南央城做个小生意。现在我不敢回答了。 晚间我躺在床上的时候,龙鹤这句话不断在我耳边响起来,过往的那些幻想都变成一幅幅闪光的画面,在我脑子里飘扬,然后随风逝去。 师父躺在旁边,今晚他吃过了药,竟有余力和我夜话。 “明日行动,你千万要小心,埋伏好,别让那弩伤到自己。”师父仰面躺着,月光从窗户漏下来,把床边映得浅淡。他揪过来我的衣服带子,绕着指头玩。 “你也…..注意一点。” “还学会关心师父啦?”师父笑嘻嘻看我一眼。夜色模糊了他苍白的脸色,这样明快轻松的表情,我好久没有见到了。 “你就知道逗我。”我叹气。 月光很细,在师父的眼波里闪烁,他看了我好久,看得我根本不敢抬起眼睛对视,才转过头去。 “确实。”师父轻轻说,“从小到大,师父都不算作一个好师父。”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猛转头。 师父低低笑一声:“我没什么好的。我人老,身子差,长得不好,性格又烂,不是被你气就是气死你,还天天骗得你团团转。” 气得我直接伸手捂他的嘴:“你是天天气我,你现在是要气死我,睁眼说瞎话!你说这几条,条条要挨九次雷劈。” 师父边咳边不停嘴:“啊。打人啦,打人啦。” 我动作一顿,赶忙收回手。手心里残存着触感,师父的嘴唇湿软,像留在我手心的一片花瓣。 我脸上发热,嗫嚅道:“师父不老,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要是没有中毒受伤,一定是天下第一厉害。性格,嗯……说得过去。” “嘁。” 最后一句话说完,我听见师父从黑暗中发出气音。 “我原以为你下山一趟,坎坷曲折,也成熟了不少。现在一看,还是个小屁孩,甚至连以前那股机灵劲儿都傻了不少。” “小屁孩也比你高大威猛。”我蒙在被子里瓮瓮顶嘴,偷偷瞄他的脸色。 师父躺在被子里,薄得像纸扎的人。我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叹气:“以后没有师父,你自己也得好好过。好好习武,好好读书,好好赚钱,安身立命,坚守品格,不要误入歧途,也别被人欺负……” “我不听。”我翻身捂住耳朵。 师父止了话头,我们之间沉默了许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有月光静静,和那天他给我抚琴时一样。 良久,我才听到一声叹息般的:“睡吧。” 我的眼泪立刻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