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日分明是商猗穿着一身湿衣忙前忙后,最后生了场大病的人却是喻稚青。 生病对喻稚青来说乃是家常便饭,许是碰上夏秋换季的缘故,这回病得狠些,他烧得失去意识,脸颊浮现病态的绯红,浑身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就连昏迷时也睡不安稳,秀气的眉峰拧在一处,被商猗用带有厚茧的指尖抚平。 这场病生得持久,商猗连着许多天没往镇上露面,没日没夜在喻稚青身边照顾着,总算守得人有转醒的迹象。 长而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慢慢睁眼,如夜昙绽放般缓慢而动人地展露出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瞳,他脑袋残余着昏沉,目光胡乱打量,恰对上商猗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神。 目光纠缠仅是一瞬,喻稚青再度闭上眼,显然不愿理会对方。 商猗看了眼屋外天色,发现正是天将明时,遂碾灭油灯出了主屋,去为喻稚青准备早餐,房里瞬时暗了下来,再度恢复到过去那个充满苦涩药香的封闭虫茧,一室寂静,仿佛从未有人彻夜守护。 灶上火旺,米粥在锅中沸腾,商猗对着白米走神,不由想起喻稚青名字的来历。 稚青......前朝曾连着三年滴雨未降,土地干裂,寸草不生。百姓无从耕种粮食,四处闹起饥荒,纵然君主仁德,开仓接济,但始终不是长久法子,民不聊生,不少流民死于非命。 宛如人间炼狱般的日子结束于皇后腹中嫡子出世的那一夜,伴随着婴儿细微的啼哭声,突然乌云蔽月,天降甘霖,百姓纷纷跑入雨中喜极而泣,感受这来之不易的灵泽。 短短一个月内,万物生长,草芽自荒芜之地探出头来,田头葱茏,稻苗青翠,上至大臣下到百姓,无一不称那孩子为天神转世,乃是上天赐给人间的福恩,苍生盼他久矣。 然而对喻稚青而言,从皇后肚子里提前两个多月早产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刚出世时那会儿体型比耗子大不到哪去,哭声也微弱,太医当即诊断先天不足,小家伙初来人世,还没尝到母乳,反是先被喂了一大碗汤药。 帝后乃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宫中并无嫔妃,自然也无旁的子嗣,喻稚青一出生便被封了太子,如今全宫上下就喻稚青那么一个小祖宗,整个太医院都围着他转,提心吊胆调理着小殿下的身子,经过一年的悉心呵护,喻稚青虽还有些从娘胎里带出的虚弱,姑且算是平稳的长大。 满周岁之时,他被父母抱去泰山封禅,不少百姓早早来到山下等候,希望能见到天神转世的太子真容,然而翘首盼望多时,只看见皇后怀中厚实的襁褓。 时值盛夏,太子却以如此厚重的棉被包裹,不由令人为他的身体状况忧心,众人凝神屏息,不敢多言。 待封禅大典完毕,礼部派人呈上一把青翠欲滴的稻苗请皇帝栽下,既为感念之前三年的干旱饥荒,亦是对未来农收的美好祝愿。皇帝刚刚接过,却是皇后怀中一直安安静静的小太子闹了起来,从母亲的襁褓里挣出个粉雕玉琢的小脑袋,一个劲往他父皇怀里扑。 皇帝对这孩子向来宠溺,以为他是要父皇抱,当着所有百姓的面笑盈盈逗了逗自家儿子,哪知太子忽然伸出小手,仿佛印证那些神仙的说法,一把捏住他父皇手中的那把稻苗。 在片刻的鸦雀无声后,目睹了这一切的众人纷纷下跪,礼部自有审时度势之人,立刻领着高呼天佑我朝,繁荣永昌。 百姓群情激昂,如潮水般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久久不能平息,小太子攥着那把稻苗,懵懂到几近无情地看着向他臣服的众生。 自那以后,皇帝为他取名稚青,既是指他出生时的生机之景,亦是愿他如青翠的稻苗般茁壮成长。 与喻稚青出生时的盛大轰烈和万人祝福相比,在冷宫长大的商猗则显得格外落魄。 商猗的国家本就是王朝的附属小国,国力衰微,国君终日纵酒玩乐,有一回在宴会上仗着酒意,当着满朝臣子的面强暴了一名貌美的歌伎。 也许有部分女子希望得到国君的宠幸,但商猗的母亲显然不在其列,自那场暴行之后,她开始有些精神失常,总对着无人之处唱曲,冷冷凄凄,甚为哀怨。 国君贪慕她的美貌,强行将其纳作妃子,又将人玩弄几回,终是厌恶她的疯疯癫癫,本想斩了了事,却发现肚中已怀皇嗣,遂将人打入冷宫,未遣太医和侍女照料,摆明是让她自生自灭。 商猗便在这不被任何人期待的环境下降生,女人的疯病总是反复,倒是奇迹般地养活了商猗,她神智清明时会抱着儿子教些粗浅的生字,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着掉漆的宫墙唱着哀婉的戏曲,一遍又一遍,从晨曦唱到子夜,直至声嘶力竭,喉咙沙哑也不肯停下。 母子俩就这样一同挤在冷宫最破陋的屋子里,度过了许多年岁,后来她身体越来越差,患了咳疾,但还是日日歌唱,即便那时她的声音已如破旧的风箱,曲不成调,只能发出沙哑的嘶鸣,杜鹃啼血般咳着鲜血唱出骇人的花腔。 商猗后来告诉喻稚青,某天夜里他听见母亲越来越高亢的歌声,就如缓缓爬上山坡的朝阳,可是歌声却在最高的那一瞬戛然而止,他的太阳已经西沉。 他将母亲葬在了冷宫的一处荒地,小小的土包总生出许多嫩青的杂草,被他日复一日地拔去。 又过了几年,国君要选个皇子送去王朝当质子,这才想起他在冷宫中的骨肉,将刚满十岁的商猗接出冷宫。 临行前,国君总算召见了他。 商猗跪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而素未谋面的父亲则高坐在上面,厚厚的纱幔将两人隔绝,空气中满是脂粉与烈酒混杂后的气息,帐后不时传来女子暧昧的娇吟。 他始终低垂着脑袋,即便与生父同在一室,他们依旧是素未谋面。 “你日后便叫商猗。”国君开口说道,气息也有些不稳。 商猗低头称是,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显然继承了母亲的好嗓子。 这或许让国君记起了他的母亲,又或许只是令他老实听话的一点驯人之术,国君又道:“待你去后,你母亲便即可恢复妃位,赐黄金千两,珊瑚......” “她病死了。”商猗毫无感情地打断道,“三年前,我把她埋在家门前的那块空地里。” 他始终将冷宫称呼为家,而国君对这件事再没有言语,人既已死,虚情假意的客套也无需继续上演,他咳嗽一声,让商猗告退。 离开国都之时,不少随行的宫人知道再难归乡,一步一回头地望着屹立的都城,唯商猗坐在马车之中,一言不发,沉默之时与其母有七分相似,仿佛下一瞬也要疯疯癫癫地唱出什么曲来。 喻稚青的病又养了十几日,总算好得七七八八,两人自上次之后再没说过话,无声而疏离地僵持过每一天。 商猗这些日子除了为喻稚青拿药,再没去过镇上,好在家中还剩点积蓄,倒也不急着出去赚银子。 近来天气不错,又有些回暖,商猗取出家中的轮椅,用最厚实的披风裹住喻稚青,将人抱到上面坐好,想令他出去晒晒太阳,却又担心阳光把喻稚青晒伤,往轮椅把手边支了把伞,将人藏在阴影之下,说不清到底是如何打算。 这把轮椅价值颇高,商猗与几十个山贼死斗到夤夜,差点被人斩去一手,这才换回银子为喻稚青买回,可惜对方十分不愿出门,总觉得旁人会用异样眼神看他,轮椅闲置已久,一年都用不了几回。 喻稚青依旧是老样子,低垂着眼不肯与商猗多说一句,由他摆弄自己,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仅留下一具病躯苟存于世。 商猗把轮椅推到院中,由喻稚青独自坐着,他见日光正好,得空将四季衣物全拿出清洗。因为天热,商猗只穿着件单衣,汗湿后衣衫紧紧贴着肌肤,勾勒出一身矫健的肌肉。 喻稚青侧过头,不知是看向何处出神,微风轻轻拂过他鬓边的发丝,阳光下的他白得几近透明,被身上的朱红披风强衬出几分好气色。 喻稚青素来不喜大红大紫的衣衫,嫌这些过分俗气,但他现在比起红衣明显更讨厌和商猗交谈,所以连争执都懒与他起了。 商猗晾完衣衫,见风有些大了,正想将喻稚青推回房中,哪知背后传来人声,打破那么多日来的平静。 “真新奇,大兔子家里还养了只小兔子。”杨明晏手持折扇,身后跟着几名仆从,一副二世祖的浪荡模样。 商猗皱起眉头,宅院离镇子甚远,他从不让别人知晓自己住处,不知杨明晏是如何寻来。 他不愿让喻稚青沾染是非,加快步子想将人先送回房间,杨明晏却快步走到门前,径直挡住了两人去路,笑得几分流气:“怎么急着走?” 喻稚青许久没有见过旁人,而杨明晏显然来者不善,他想起自己目前还坐在轮椅之上,羞耻和害怕占据了他全部思维,面色苍白,藏在宽大袖摆中的双手早已双拳紧握。他见商猗和那人似乎相识,更是怒不可遏,以为商猗故意寻了旁人来笑话自己。 “风大了,让他先进去。”商猗面无表情地说道,虽仍然不知杨明晏的来意,但左手已暗自摸上后腰的匕首。 杨明晏自从看见喻稚青后情绪便不太对,此时阴阳怪气道:“便是为了这病秧子才什么都肯卖的么?” 商猗将喻稚青挡在身后,而他却偏要越过对方,故意对喻稚青调笑:“你知道他和我做过什么吗?我们......” 他原本想意有所指地点点喻稚青胯间,但商猗显然不给他任何触碰喻稚青的机会,一把将他的手打开,牢牢将人护在身后。 杨明晏脸上挂着笑,但目光已经冷了:“哼,拿卖身钱养兔子也不知养个好货色,模样生得好看有何用,他经得起你那大玩意弄上几回?” 他一直知道商猗缺银子花,故意拿捏着对方命门换取肉体欢愉,又看商猗为人正直,不似赌徒酒鬼,只当他家中有老母需要赡养。他一连多日没见到对方,便遣人寻得商猗住处,到了才知晓商猗家中没有什么母亲,只是养了一只要死不活的漂亮兔子。 商猗见喻稚青脸色越发苍白,偏杨明晏仍有继续喋喋不休的趋势,利刃从臂间滑出,直直抵上杨明晏脖颈,哑声说道:“滚。” 若是可以,商猗并不愿与杨明晏闹到如此境地。毕竟喻稚青的身体乃是个未知数,时不时就会有急需用钱的时候,但杨明晏过去对他污言秽语也就罢了,竟越界闹到喻稚青面前,若不是怕刺激到敏感脆弱的殿下,商猗恐怕会直接取了杨明晏性命。 那几个仆从平日里不过跟着主子吃喝玩乐的普通下人,哪见过如此架势,偏偏主子的性命还悬在眼前这个英武男子的刀尖,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只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原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是冷峻,商猗低声又重复了一遍,只见杨明晏脖颈已渐渐渗出鲜血,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咬牙切齿地留下句“你给我等着”便领着仆从匆匆离开。 小院总算恢复往日的宁静,商猗见喻稚青虽然脸色难看,但身体没什么别的大碍,便将人抱回床上,对杨明晏今日的话并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替他掖好被子,继续去忙家中的杂活。 夜里,商猗烧好热水,搬着浴桶进了主屋。 他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衫,仅留下贴身的白色衣裤,慢步走到床边,将被子中的喻稚青脱得干干净净。 本来以喻稚青的身体状况,纵是爱洁,时常以清水擦身也就是了,没必要整天沐浴,容易受寒,可他从小养成沐浴的习惯,商猗也不愿委屈了他,便每日亲自替他清洗,又因他双腿有疾,根本无法在浴桶里独自坐住,只得由商猗穿着衣服抱了他一同坐进水中。 可是今日喻稚青却避开了商猗想要抱他起身的手,扭头对着床内侧:“你不要碰我。” 他的确不知情欲是何,但还不至于失去常识,杨明晏今日说了好几次卖身二字,喻稚青就算不懂其中细节,却也知两人之间存了肉体勾当。 喻稚青本就憎恶商猗,如今更加轻视对方,只当他是为了私利和欢愉而自甘堕落。 商猗略一思索,想明他是因杨明晏的事闹起脾气,可沐浴不比让他独自方便,若是一不小心在浴桶中溺水便非同小可了。 他没有听喻稚青的话,无视对方微弱的反抗,仍是如往日那样将人抱在怀中,慢慢坐入水里。 喻稚青根本挣不过商猗的怀抱,气得脸颊通红,他在皇宫里被教养得太好,从未学过什么重话,最终也只是冷笑道: “你真脏。” 杨明晏第一次把银子丢到他面前,尊严与肉体一并卖出之时,商猗未觉得疼痛;他第一次用身体承受欲望,后穴流出鲜血之时,亦未因此疼痛。 他的心仿佛永远只会为一人而跳动,连带着身体也变得迟钝。 所以喻稚青轻飘飘的三个字,足以让商猗如坠深渊,一根尖锐的刺埋入心脏,好似再一次被他用匕首刺穿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