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如此,两人的行程便由搬家变成了赶路。 他们于翌日清晨赶到邻镇,商猗换了辆更大更舒适的马车供喻稚青乘坐,足够日常起居,然而此次到底比不得往日的短暂车程,路途遥遥,喻稚青身子不好,又有每日沐浴的习惯,两人遂在镇上找了间客栈休整过夜。 “一间客房。” 账台后的小二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衣男子站于面前,星眉朗目,腰间长剑透出森然冷意,独剑柄上悬着一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小兔剑穗,与其凛冽气质极不相符,看上去颇为滑稽。 因隔壁镇的官道上前些日子出了场横祸,连带着他们也一同生意不佳,眼前这位便是连日来唯一的客户,小二殷勤招呼着,想替商猗将马车上的行李拿去客房,却被男人拒绝,只得悻悻站于账台之后。 此人只要了一间客房,又为人冷淡,不似结伴同游之辈,店小二原以为只他一人入住,哪知男人进了马车,竟是抱出一个被厚裘包裹的人来。 因身着厚衣,男子怀中之人的模样看不清晰,单凭身形来看却是高挑之人,灰褐裘衣中露出一只玉琢的手,白皙修长,指尖泛着淡淡粉意。 手如此好看,人想必也差不到哪儿去,那小二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因看见一只手便脸红心跳的,虽看不清那人容貌,但已先入为主地猜想商猗怀中之人乃是一名绝世女子。这青天白日的,竟由一男子这样明目张胆抱进客栈......小二眼中多了几分玩味和暧昧,肆意窥伺对方怀中之人。 他正浮想联翩,岂料下一刹便对上商猗警告的视线,仅短瞬的一眼,便叫那小二遍体生寒,虽然对方什么都没说,但他却感觉那眼神仿若扞卫领地的恶狼,藏着暗浮的杀意,震慑得他即刻移开视线,畏惧地缩缩脑袋。 耳旁传来男人举步上楼的动静,小二这才敢抬起头来,眼见着两人上楼,结果又看见令他惊诧的一幕——男人上一刻还维持着警告时的冷峻,而低头看向怀中之人时却又瞬间变换了神色,虽表情仍旧漠然,但眸中目光却是极致温柔,大抵是怕怀里的人受风,他将厚裘往上拉了拉,藏住那只瓷白的手。 喻稚青要面子,不愿叫别人看他残疾的模样,又觉得自己身被同为男子的商猗抱来抱去着实丢人,遂用厚裘遮去大半脸庞,整个人埋进商猗怀中,乃是自顾自地羞愤,全然不知外界发生的一切。 与此同时,即便隔着厚实的衣衫,他亦感觉到商猗怀中过分炙热的体温,喻稚青常年生病,哪能不知这是高烧之状,可抬头打量,却只看见男人冷肃面容,抱着他的手亦是稳稳当当,仿佛毫无病色。 他垂下眼帘,心想自己何必为仇敌担忧,可等商猗将他放下,在客房忙里忙外开始打扫时,他又忍不住想起昨晚商猗右手手腕上那道见骨的伤疤。男人苏醒后曾带着伤药出去了一会儿,想来是给自己上药去了,结果今日却又发起高烧,也不知那蠢货到底有没有好好治疗。 大病秧子。 他在心中暗暗骂道,大概自己都没想到某天他也能有嫌别人多病的时候。 房中隔音不好,偶尔能听到小二在楼下招揽客人的吆喝声。喻稚青向来喜洁,商猗正给客栈的被褥更换被套,见对方凝眉严肃,只当这位娇生惯养的小殿下是在嫌弃客栈简陋,用沙哑嗓音生硬地安抚:“此处还算干净。” 喻稚青没能从商猗那句笨拙的宽慰听出安抚之意,他正忙着用余光打量商猗手腕,想看看对方是否有将伤口包扎。 将屋子姑且收拾出能住人的状态,商猗本欲去给喻稚青热药,忽觉眼前视线有几分模糊,大脑昏昏沉沉,强作镇定,暗自扶住一旁的椅背闭目缓神,片刻过后复才恢复无事模样,继续先前的行动。 商猗以为自己掩饰极好,未叫喻稚青看出分毫,却不知他这位素来不肯多看他一眼的殿下今日对他格外关注,早将他先前的险些晕倒看在眼中。 房里配有温酒的小炉,正好用来给喻稚青煨药,屋里很快被苦涩药香弥漫,商猗端着汤药来到床边,只见喻稚青微微抿唇,似乎又有闹性子不肯喝药的趋势。 虽然前几天他以唇渡药,喻稚青生怕再遭强吻,曾老老实实喝了好几天药,但他亦知喻稚青骄纵惯了,极爱以这种无声的抗拒表达他对商猗的厌恶,男人早就习以为常,正待启唇相劝,却不想喻稚青在他之前先开了口。 喻稚青望向那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忽而问道:“这药是治什么的?” 话音未落,他本人倒比商猗更惊讶似的,匆忙将脸别了过去,仿佛异常懊恼。 就连商猗亦是微怔,正如过去从不问他们将去何处一样,喻稚青往昔也不在意商猗会给他喂什么药,大有一种商猗有本事就毒死他的无畏感。 不知为何,商猗忽然感觉喻稚青近来有些变化,而这种变化......至少从目前看来,并不算坏。 “殿下,这是治腿疾的汤药。”因不知对方心中所想,商猗只得坦率回答。 “......哦。”喻稚青应得平静,语气中似有几分放松,接过汤药,赌气般一饮而尽。 涩口的苦味在唇间散开,喻稚青未接商猗递来漱口的茶水,的确是在与自己较劲,要借这味苦来醒醒脑子——他先前是疯了,看到商猗端药前来时,他竟想着若是什么治风寒的汤药,便叫高热的商猗将药给喝了。然而那话刚问出口喻稚青便开始后悔,心想自己怎么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关心一个仇人的死活?!况且若真是治风寒的药,那他又要怎么讲后面的话说出,总不能说他其实一直在暗中关注对方,见他高热,想把药让给商猗这个大病秧子饮下吧。 好在这药是给自己腿伤用的,商猗是用不上了,免去他的苦恼,可这也意味着那家伙高热之症依旧得不到解决,喻稚青越想越不痛快,莫名其妙又归咎于自己的两条残腿上,货真价实地发起脾气来。 商猗这回倒是看出喻稚青在生气,令小二上了几道喻稚青爱吃的菜肴,并吩咐晚些时候送来热水沐浴。 那小二站在门边,依稀可以见到床上躺了个身影,却是恭恭敬敬,再不敢四处乱看,低着头颅将食物送至屋外,由商猗接了过去。 待喻稚青用完饭,商猗才就着剩下的饭菜随意用了些,他身上伤口疼得厉害,根本食难下咽。临外出前,商猗又一次确认门窗是否锁好,见一切妥当,这才走回床边,哑声唤了一句。 喻稚青靠在床头,佯装出认真看书的神情,实则还在懊恼自己先前的失言,忽听商猗唤他,极不悦地抬起头,似是嗔怪对方的打扰,很没有好脸色。 商猗从腰后抽出一把带鞘的匕首递到喻稚青面前:“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若遇意外,殿下可用来防身。” 匕首陈于眼前,刀鞘将利刃寒芒悉数掩去,喻稚青呼吸忽有几分不畅,若论意外,他现在便挺意外的——此匕首正是当年他刺向商猗的那一把,他原以为商猗早就将其丢弃,哪知对方一直留在身边。 将差点夺去自己性命的凶器留在身侧多年,他究竟是何心情? 看着那柄匕首,喻稚青几乎怀疑商猗是在试探自己,可见对方神色如常,似乎当真只是很随意的想予他武器防身,迟疑片刻,终是接了过去,然而下一瞬却是短刀出鞘,不偏不倚,恰恰抵在商猗左胸心脏的位置。 习武之人纵是再无防备,常年来的肌肉记忆却足以让他们在面临危险时迅速反应闪避,便如人被火烧伤时即刻缩手一般,乃是本能使然,而商猗却生生抑制住自己起身的天性,任由那把匕首抵在胸前,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刀锋的冷意。 喻稚青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与刚刚得知亡国而万念俱灰的他不同,那时的他的确带着强烈的杀意,故而那一刀才能刺得如此决绝,可如今再度抽刀相向,他却没有想要夺人性命的想法,与之相反,他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测试,这两日来自己对商猗的关注已然超出了对一个敌人的担忧,而这种转变令身负仇恨的喻稚青如此不安。 匕首出鞘的那一刹,他只是想看看自己还能不能如当年那般果断地刺下去。 可当利刃真正抵上皮肉之时,喻稚青仍旧没能得出答案,而商猗一如既往的顺从更令他心烦意乱,最终只余喻稚青虚张声势地强调:“我不会再刺偏了。” 商猗不置可否,见喻稚青将匕首收回鞘中,出声提醒了一句:“记得按我说的握法拿剑。” 喻稚青懒得理会,顺手将匕首藏在枕下。 商猗心知,若淮明侯果真派人前来,这把匕首起不了多大用处,商猗也不希望喻稚青用自己的性命冒险与旁人搏斗,不过是昨日遇袭,他顾忌着喻稚青敏感多疑的个性,自己又要出门,怕他忧心,故而留下一把匕首充作心理安慰。 见喻稚青继续俯首看书,商猗凝望着他恬淡侧颜,心中满是柔软,忍不住揉了揉对方发顶,果不其然换来了喻稚青的反抗,赶在他气呼呼要从枕下掏出匕首前离开了房间。他自以为对喻稚青十分了解,却不知自己此时脸上亦带了几分笑意,比那些故意捉弄心上人引起注意的小男孩们高明不到哪去。 他先是骑马匆匆赶往来路,趁着时候尚早,如苍擎那日一样将马车痕迹掩去,防止追兵寻来,又置办了不少远行所需之物,随后才往医馆方向行去。 他先前一直强撑,但身上那些伤口岂是儿戏,又一夜未眠,此时便有些难以坚持,眼前的街道变得恍惚而朦胧,商猗下了马,步伐蹒跚地进了医馆。男人额头浮了层冷汗,脸色亦十分惨白,显然伤重,却不肯让大夫诊脉看伤,只是用沙哑的嗓音让其替他拿几种伤药。 商猗照顾喻稚青多年,不懂体恤他人的喻稚青都能发现商猗的高热,他本人又岂会不知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只是之前忙于安顿,此时方有暇顾及自身。 如此说来,买药一事倒不是不能让店小二代为采购,但商猗为人谨慎,抱着喻稚青入宿已够招摇,若再让那多事的小二去买伤药,恐引人生疑;可若是架着马车与喻稚青一同买药,他一是不愿喻稚青因此担心,二则认为两人目标过大,若护卫有心搜查,很容易追踪两人行迹,明明身受重伤,却连让大夫为自己看诊都不肯。 那大夫虽未替商猗把脉,但光看其脸色和他要的那几种伤药便知对方伤势不轻,医者父母心,到底忍不住开口劝他安心静养,勿要奔波。 对商猗而言,这些显然无法做到,他未曾言语,临走前却朝那大夫点了点头,似是感谢对方关怀,又去料理了一些琐事,于傍晚时分回到客栈。 书卷被放到一旁,喻稚青躺在被窝里,侧身面对墙壁。他心中还记着商猗乱揉他头发的事,听到对方回屋后的动静也没反应,正是一心一意的赌气之中,哪知商猗突然掀他被子,惊得喻稚青往里缩了缩,警惕地打量着对方,生怕他又对自己动手动脚。 他显然还记得那晚发生的事,而商猗却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哑声说道:“殿下,该沐浴了。” 喻稚青咬了咬唇,终是喜洁的习性占了上风,这才不情不愿地由着男人摆弄。 褪去衣物后照例是由商猗抱着他坐进浴桶之中,水温正好,热意仿佛将周身疲惫通通扫除,本该是放松时刻,喻稚青靠着商猗宽阔胸膛,想得却是对方身上那么多伤口也能沾得水么? 他坐在商猗膝上,本想扭身回头看看,他身有残疾,免不了一番移动,结果却被商猗按住腰肢,耳旁传来男人低沉嘶哑的嗓音:“不要乱动。” 喻稚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坐到了什么,若是过去那个对情欲一无所知的他倒也罢了,自那夜之后他很清楚商猗那玩意儿会做出什么恶事,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果真不敢乱动了。 将擦干的喻稚青送回被窝,商猗方又穿了一身湿衣清洗一番,在屏风后换上干净衣衫,防止喻稚青看到自己一身伤痕。 而正当他拿了今日新买的伤药想去屏风后为自己包扎之时,喻稚青却突然出声:“就在这里包扎。” 商猗记着童年喻稚青被伤口吓到一事,又并非卖惨邀功之辈,从不愿让喻稚青看到自己伤处,闻言不由一顿,不解此话何意。 “就在我面前包扎。”喻稚青重复道,“省得你又随便糊弄,若是因病重耽误了行程,那我......” 他强调着先前好不容易想到的借口,装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耳根却有些泛红。 商猗与他相识多年,自是能听出那蹩脚借口下暗藏的含义,微微扬唇,却是什么都没说,抬手解开自己的衣衫。 虽然是喻稚青主动要求商猗当着他的面包扎,但也没想到对方说脱就脱,竟如此干脆,反倒是他先不好意思起来,不知眼睛该看向何处。 很快,上身的衣衫便完全除去,男性精壮的肉体展露眼前,这还是两人相识以来商猗第一次在喻稚青面前坦露身体,喻稚青原有些无措,可看见商猗那一身伤痂之时,却如何都移不开视线了。 “你......” 喻稚青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是哽在喉中。 男人上身新伤与旧疤相互交错,麦色肌肤生出微白的新肉,却又被新的伤口覆盖,因刚沐浴完,那些伤口肿胀发白,翻出内里的血肉。喻稚青忽觉无话可说,商猗身上最狰狞的伤疤便是他留下的,若真说了什么关怀之语,那才显得讽刺。 可是这些伤,又有哪一道不是因他所受的呢? 就在此时,干燥温暖的掌心忽然覆上他眉眼,那熟悉的声音轻声说道:“别怕。” 商猗见喻稚青脸色难看,以为他还是被吓住了,便又如将他从苍擎手下救回那日一样用手遮了双目,另一只手匆匆将衣衫拉起,快步走回屏风之后。 这一次喻稚青没再阻拦,由着商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处理伤势,他垂眸望着地面,任长睫将他所有思绪掩去。 过了一会儿,衣冠齐整的商猗从屏风后走出,一身伤痕悉数掩去,喻稚青不再看他,可商猗却主动坐到床边:“劳请殿下替我包扎。” 喻稚青闻言抬眼,发现商猗将他的右手伸了出来,大概是因为伤在右手手腕,不方便自行处理,那纱布歪歪扭扭缠了几圈,连绳结都没绑好——然而商猗在外拼杀多年,哪有他无法处理的伤势,如今不过是发现喻稚青态度似有变化,贪恋对方的亲近,得寸进尺想哄喻稚青替他包扎一番罢了。 虽有纱布覆盖,但喻稚青昨日是见过那深到见骨的伤口的,拒绝的话在唇中转了几圈,最后却还是没能说出,拧眉为商猗将纱布系好。 喻稚青从小就没干过照顾人的事,自是笨手笨脚,幸而商猗早有预料,忍着痛任他胡来,只是喻稚青有一下实在用力过猛,疼得商猗微微蹙眉。 听见对方忍痛的吸气声,喻稚青面上骂了句“活该”,腹诽自己本就不会做这些,是商猗强逼他来包扎的,弄疼也是这家伙自作自受,可手上动作却是不自觉放轻许多,最终小心翼翼替商猗的手腕纱布系出一个笨拙难看的绳结。 商猗伸手慢慢抚过那纱布与兔铃剑穗,只觉二者当真丑得一般别致,却又从中瞧出了相同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