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小殿下,那不是威胁,是我送你的礼物。” 商猗听着那口不流畅的汉话,暂时放下警戒,离开喻稚青身边,起身将房里烛火点燃,但右手却一直按在剑上未曾移动。 室内登时亮堂起来,陌生来客的模样自黑暗中显露,只见来人浓眉鹰目,五官深邃,一头如海藻般卷曲的红褐短发凌乱垂于身后,发尾似被利刃割过,整齐得异常突兀。那模样一看便知并非中原血统,若走在大街上,不知要引起多少注目。 喻稚青被他一口一个小殿下念得心烦,无暇欣赏对方那幅少见的尊荣,犯起敏感的毛病,暗想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这傻大个一直如此称呼,莫非是故意拿他取笑? 他暗自羞恼,又扯了扯被子,把自己的残腿遮得严严实实。 然而喻稚青此番推论可是完全的误会了沈秋实,一切只因沈秋实块头太大,看世上所有事物都是小一号,汉话也不大好,年幼时听中原来的使者如此称呼过喻稚青,便如背书一般将那称呼背了下来,这乃是死记硬背的结果,轻易无法改变。 更何况沈秋实本就比喻稚青年长几岁,见他简直是个少年,遂叫得十分顺口,全然没意识到言语中的冒犯之处。 喻稚青初醒来时看到床头的人影着实吓了一跳,发觉枕侧亦是空空荡荡,心下一惊,第一时间竟不是关心自己的安危,反是脱口而出问道:“商猗被你们怎么了?” 此时男人也开了口,语调诡异,表述也十分笨拙,颠三倒四答道:“只有我一个人...你是说那个黑衣服的男人么?不用担心,他、他去收礼物。” 随后,不待喻稚青追问,沈秋实便自己把底细交代得干干净净,恐怕严刑逼供都不会有这样坦诚的供述,甚至连自己小时候把羊粪当成糖丸服下之事都一并告知。 喻稚青听完对方如此坦诚的倾诉,毫不感动,只是很不可忍受地让沈秋实站远些,仿佛多看一眼就能闻到羊粪的腥臭。 沈秋实作为一名异族人氏,自不可能拥有如此诗情画意的中原名姓。只是他被喻稚青撵去门边站着,隔得甚远,唯有豁开嗓子朝喻稚青遥遥喊话,便说自己从塞北南下找寻喻稚青时,因不通习俗,路上曾闹出许多笑话,好在遇到一名教书先生对他施以援手,教了他许多俗务,还根据他的本名音译成沈秋实三字,方便他在中原行事。 说到这里时,他在泥地上用手指写了一串陌生的文字,扬了扬下巴:“喏,这是我的名字。在我们......” 他仿佛是想说部落二字,但如何也想不出汉话的表达,憋了半天只好换词:“在我们家,这个词是春天的意思。” 他的蒙獗名是春天,而在中原的读音却成了秋实。大概是自己也觉得很有趣,才特意讲了出来,然而喻稚青看他用手指直接在地上写写画画,又是一番嫌弃,根本没觉出有趣之处。 沈秋实见喻稚青没有接话,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的名字是草苗的意思,春天和草苗,我们很——” 他汉语学得勉勉强强,词汇匮乏,思索半天才在脑海中检索出合适的用词,兴奋地在屋里蹦跶起来。 他块头大,喻稚青隔着床榻都能感觉到他蹦地的震动,便听他大声喊道:“我们很般配!” 喻稚青没想到此人曲解名字,将他同野草作比就算了,竟还敢妄言什么般配,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显然是气到极致,恨不得下地把此人痛揍一顿。 商猗正在此时赶回房屋,入眼便见一男子在喻稚青身边手舞足蹈地说着二人般配,眸中寒光微现,长剑毫不犹豫地砍向那人,若非那人恰好因蹦得太高而跌倒,恐怕早已亡命剑下。 沈秋实虽因跌倒保住了性命,但商猗出手又岂是能轻易避过的,身后原本齐腰长的红褐长发被长剑斩去大半,后脑勺凉飕飕的,沈秋实由此“哇”了一声,四处想找镜子去看,商猗提剑欲追,身后的喻稚青却开口制止:“商猗,他说他是蒙獗如今的首领。” 他们夜里刚谈起过此人,谁承想没过几个时辰流言中的人物便孤身一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商猗动作一顿,仍举剑护在喻稚青面前,警惕着沈秋实的一举一动,显然对于他的身份抱怀疑态度。 无论如何,光凭那句般配,便足够商猗取他性命了。 “可有受伤?”商猗哑声问道,仿佛至宝失而复得,一把将人抱入怀中,不再理会还在疯疯癫癫找镜子的沈秋实。 喻稚青摇了摇头,借着门户的月光打量商猗,见对方似乎也没缺胳膊少腿,只是额上冒了许多细汗,提着的心总算安定下来,后知后觉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涨红了脸,羞愤地推开温热怀抱。 他一旦放心,便又有许多任性和脾气要闹,恨恨问道:“你去哪里了?!我醒来时没看见你,这家伙说你去收礼了,你是不是和旁人串通好来......” 商猗听到喻稚青那句“醒来没看见你”,无端心情好了几分,却没有说明他先前看到的惨状,只道自己出去办了些事,亦未想到沈秋实会突然出现。 喻稚青自然听出对方有所隐瞒,但此时亦不是合适的详谈时机,冷哼一声,打算过一阵子再仔细盘问。 他自从被商猗带出宫后,仿佛灵魂出窍,曾一度对外界不闻不问,将自己封锁在悲痛和仇恨中不愿走出,若活着,便要想法子报仇;若死了,那也没多遗憾,只当早些与父母团圆,乃是相当的置生死于度外。可两人此番的北上之行,喻稚青直感觉处处都是需要自己操心的地方,商猗又是个娇气的大病秧子,就连包扎伤口这种事都需他来帮忙,于是决定短暂地回归人间,一时也没那么急着寻死了。 沈秋实没能在屋里找到镜子,最终跑去院子外的小水潭临水自照一番,打量自己那一头蓬乱的头发。中原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简直与砍头无异,然而沈秋实是蒙獗人,而且在蒙獗中也属不正常的那一类,所以不但没有羞恼,反是感觉自己像草原雄狮,甚为满意,昂首阔步地走了回来。 他全然不介怀商猗先前所为,甚至感激地为新发型同商猗道了谢,又问他有无收到自己送他们的礼物,也无须对方回应,他便自觉继续往下交代,恨不得把自己祖上三代所有秘密都讲与这两人听。 沈秋实说他那位前首领叔叔的确是因为打猎受了重伤,但并非伤重不治,他老人家在病榻上能吃能睡,养的比伤他的那头野猪还要肥硕几分,并且饱暖思淫,最后死于马上风——喻稚青在一旁听着,本想追问何为马上风,却被商猗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 “为什么要来寻我们?” 夜里风大,商猗的声音听起来越发沙哑。他其实还想问沈秋实是如何寻到他们的,可又觉得没必要开口,相信不等他追问沈秋实便会自己吐露。 他原本认定蒙獗的新继位者乃是一位与商狄相似的阴诡之人,怎料想对方竟如传言所说那样,说话行事皆如蒙昧稚子,而且十分坦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并吐露——正如塞北各部所言,此人或许不适合当部落首领——但若是做一名出卖己方的叛徒那是相当够格了。 商猗冷眼打量对方如戏子一般的夸张举措,暗暗思索若这些全是伪装,那此人心机该是如何深沉。沈秋实这“叛徒”当得足够真诚,他却没有全盘相信的打算,杀死杨明晏的手段残暴血腥,与眼前这个说话孩子气的男子有着天壤之别,世人论行不论心,单凭沈秋实那样残忍的出手,商猗便不可能安心放任此人接近喻稚青。 沈秋实对商猗的问题却是答得爽朗而详尽,只道旁人都说他是个傻子,既看不上他,却也犯不上跟他计较,自己在族中每天只需惦记吃喝玩乐,乃是相当的无忧无虑,比天上翱翔的雄鹰还要快活,然而某一天自己叔叔突然死于马上风,他老人家又无子嗣继承,只得轮到他这个侄儿继位,沈秋实莫名其妙被逼成首领,终日拘束在帐里处理各部纠纷。 那些塞北部落为了牛羊和草场常有纠纷,时不时就爱武斗一场——沈秋实对他们的打斗,那是举双手双脚地赞成,巴不得他们两败俱伤,最好全部死透以换回他的清净。谁知这些部落闹到他面前后,两方代表吵着吵着,竟突然一致对外,皆怪起他这个首领管理无方,阴阳怪气地要将他数落一顿。 沈秋实稀里糊涂挨了快一月的骂,从没想到做首领是这样劳累的活,当即决定退位让贤,要把首领之位让给他身旁伺候的小侍女,吓得小侍女跪在地上不住哆嗦,还以为这是新任首领的试探,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沈秋实见小丫头吓成这样,只好又将主意放到其他人身上。 他隐隐透出想让位的意思,这回塞北各部倒是统一的赞成了,显然是对他这个草包首领忍耐已久。但谁来当新首领又成了问题,他们谁也不服谁的管,众人在沈秋实帐中吵了三四天,没能分出高下,最后还是一致对外,继续怪起沈秋实能力有限,不堪大任。 沈秋实痛定思痛,决心要找个倒霉蛋替他继承首领之位,当然,他还没傻到随便在大街上找一个人来凑数,有意要找一个让塞北各部闹不出意见的位尊之人。 “小殿下,当年你曾经帮过蒙獗,我叔叔也曾说他愿意效忠......”此事非同寻常,沈秋实边说边用手胡乱比划,生怕喻稚青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家国飘摇之时,他没有效忠。” 喻稚青冷冷打断道,他虽不知晓杨明晏惨死之事,但多疑惯了,也不是很信任沈秋实。何况因为嫌麻烦不愿继位这种几近玩笑的理由,对喻稚青这种一出生便被封作太子的人来说简直犹如天方夜谭。 沈秋实急了:“当时一切都太快了,小殿下,蒙獗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我叔叔接到消息时已经是三天之后,那时候大家以为你们都死了。” 当年歧国发动奇袭,在各地藏了伏兵,又有淮明侯与他们里应外合,帝后惨死,亡国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的事。蒙獗与帝京又相隔甚远,与亡国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新朝的召塞北书,惊得他们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思虑。 若皇族还有人活着倒也罢了,总有个辅佐的对象,可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喻稚青也死于烈火之中,而召塞北书上面许诺的条件又着实丰厚到足以让前首领忘却先前的誓言,于是蒙獗便领着赛北各部顺势臣服,横竖中原的祸乱也烧不到他们的北疆草原。 商猗怕喻稚青听闻旧事伤怀,无声地替他掖了掖被子,本想制止沈秋实不要再往下说,但因着自己与歧国的那点血缘联系,商猗心知,自己若是开口恐怕只会更加刺激喻稚青本就敏感的神经。 商猗猜得不错,喻稚青听到这话时的确不自主地扫了商猗一眼。 藏在被中的双拳死死攥着,他半阖眼帘,如溺水之人一般急遽吐息,竭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思绪,最终半是愤慨半是自嘲地心想:真荒唐,这样寒冷萧瑟的秋夜,这样又小又破的瓦房,竟汇聚着他们三方不同立场的人物。 沈秋实仍竭力解释着蒙獗当时的抉择,在他眼中蒙獗的背叛乃是情势所迫,故而十分理直气壮,商猗略略皱起眉头,知晓喻稚青定会对这些话发怒,正要开口,哪知这位最爱闹脾气的殿下却是突然冷声道:“你可以去找商狄。” 商狄野心勃勃,就算沈秋实不愿让出首领之位,恐怕他也早有心思将塞北收入囊中。 这是商猗第一次喻稚青口中听到那人名字,然而比起他的惊奇,沈秋实却更加反应剧烈,仿佛商狄两字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秋实急得连母语都说了出来,用陌生腔调乱讲一通后才意识到面前两人听不懂他的言语,边摆手边大声说道:“他不行,我和他可是有大仇的!” 这倒是流言中未曾听得的部分,喻稚青本能地再度望向商猗,对上商猗时刻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两人目光恰恰碰上,倒像是颇具默契的眼神交流。 喻稚青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匆匆别过头去,只听沈秋实继续嚷嚷,言辞依旧没有条理:“我这个很专情的!这辈子我就盯着他一个人恨了!” 喻稚青如今也摸清了沈秋实的习性,并不言语,全等着傻大个自行交代,同时分出一点神思,心想若按照沈秋实的逻辑,那他可谓是相当的心胸宽阔,一颗心足够同时去恨许多人。 当然,宽阔也有宽阔的边界,总归有孰轻孰重的差别。 喻稚青思来想去,认为自己最恨的还是商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