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沈秋实的形象在喻稚青心中固然拔高了几分,但仍旧高大得有限,因为对方此时又闹起来小孩的脾气——对于蒙獗首领的位置,尽管阿达苦口婆心规劝沈秋实良久,但傻大个十分坚持,说不当就不当,必须要喻稚青代他受罪。 他见喻稚青在阿达身边并不言语,怀疑对方是想食言,气咻咻地抱臂坐在地上,彻底摆出个要闹孩童脾气的架势,语无伦次说着:“小殿下,你明明和我说好的,我知道了,你当时不愿与我拉钩起誓,是不是就想着......” 喻稚青坐在轮椅上,看什么都是高他一截,独看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沈秋实时不必仰起脑袋,然而面对眼前大号顽童的哭闹,他终是很不可忍受地仰了仰头。 沈秋实当时在那小院里曾想与他拉钩承诺,然而喻稚青嫌他太脏太幼稚,并不肯答应他,哪知由此遭了误解,喻稚青此时简直有些哭笑不得:“阿达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这话仿佛是要站在反对交权的阿达那边,十分不合情理,商猗却是眼皮都没抬一下,按在剑鞘上的手从未移动过。 听了这话,沈秋实彻底以为自己又要做回成天挨骂的首领,眼泪和口舌都有滔滔不绝之意,刚张开嘴,喻稚青抢在他长篇大论前开了口:“明面上,你依旧是蒙獗的首领。然而......” 一听事情还有转机,沈秋实急急想要闭嘴,却是滑稽地“呱”了一声,自己都快被这一声蛙鸣逗笑,可忽然想起什么,复而瘪下嘴,配上他岔腿盘坐在地的姿势,当真如一只蛤蟆那般:“你是说暗地里你来做首领?各部事物交由你处理自是很好,可...可是明面上还是我来挨骂啊。” 喻稚青见沈秋实当真是被骂出了阴影,难得耐下性子多说了一句:“他们很快就顾不上骂你了。” 这番话颇有玄机,商猗此时方才抬眼看向轮椅上的喻稚青,只见少年神情依旧,因着天生的好样貌,此时看起来近乎柔和,好似一尊无害的美丽雕塑,但他们相识那么多年,他一眼辨出殿下眉宇间藏着淡淡的锋芒。 这样的凌厉并不陌生,当年喻稚青扑进怀中,突然拔刀捅入他胸膛之时,也是楚楚可怜的无害,眼底却也藏了相同的狠辣。 胸前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商猗却是放下按在剑上的右手——这些日子里,他见喻稚青不急不忙的模样便猜出他心中或许有了破解蒙獗制衡局面的法子,此时眼见对方一副要做坏事的模样,便完全确信他的殿下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 阿达虽然猜不出喻稚青最后那句话的含义,但他本就有心偏袒,对相爱结晶生不出一点儿怀疑,便也顺势认可了仍由沈秋实坐在首领之位,背地蒙獗由喻稚青掌权的做法,并听从喻稚青的交代,命蒙獗族人不许将他二人暂居此处的消息传出。 见状,沈秋实虽然还有些疑惑,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从地上骨碌碌爬起,边拍灰边嚷:“小殿下,咱们这回可是实实在在的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若是......” “若是有人骂你,我就替你受着。” 喻稚青赶在沈秋实长篇大论之前将那话背出,甚至好奇起那些人到底是如何责难,才把那么大块头的家伙吓成那样。 就在这时,当初那个领他们去帐篷居住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用蒙獗语禀告了一句,阿达点了点头,对喻稚青道:“小殿下,首领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已经醒了。” “带上来吧。”被阿达和沈秋实轮番乱叫,喻稚青此时已完全无心纠结对方的称呼了。 很快,那个中年男人便扛着一个麻袋进了阿达的帐篷之中,拿匕首往麻袋上划开道口,里面藏着的人已经醒了,本能要往光亮处钻,商猗推着轮椅往后挪了一些,复而又按上了长剑。 如蚕蛹破茧一般,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子从中一手一脚地挣了出来,倒是没有哭闹着要找爹妈,喻稚青见状,本认为对方至少比又哭又闹的沈秋实靠谱许多,然而还不等他看清其样貌,那孩子竟是跌跌撞撞地跪在喻稚青面前,连磕了好几个脑袋,中气十足地嚎出一嗓子:“爹爹!” 在场众人也是一惊,喻稚青刚满十七,如何也造不出一个这样大的孩子,于是除了喻稚青外的所有人又统一地望向轮椅后方的商猗——尽管以商猗的年纪,无论多么早熟,也无法造出一个十岁有余的孩童。 察觉到众人视线,喻稚青却没有给商猗找个儿子的打算,眉头紧皱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抽抽噎噎地不肯说话,仰起头来,却是叫喻稚青一惊,没想到对方长得当真与商猗有几分相似,不过像得有限,只是轮廓间有丁点相像,万不至于如父子的那般地步,喻稚青留有理智,并未跟着众人一同闹误会。 不过若是哪天商猗真的冷不丁冒出个儿子......喻稚青光是如此设想,便感觉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很不是滋味。 然而商猗没有给喻稚青自寻烦恼的时间,他越看越觉得这个不住磕头的孩子有些眼熟,忽然想了起来,俯身在小殿下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喻稚青再度拧眉,沉吟片刻,却是让商猗推着自己回去,同时对那个仍管他和商猗不住喊爹的孩子说道:“你也跟上。” 在一群人高马大的异族人里,同为中原血统的喻稚青看着便格外亲切,长得也好看,似乎是个善良的品性,他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不管不顾地一出来就朝他磕头认爹,一听眼前这位“新爹”有了命令,他如一尾滑不溜秋的小鱼,逃离了阿达的帐篷,温温顺顺地游在轮椅之后,仍是一口一个爹叫得亲切,而且这次看准了才叫,的确是将喻稚青认成他父亲了。 喻稚青听商猗说了对方身份之后,姑且可以理解这孩子不敢说出名姓的行为,却没有给人当爹的爱好,认为对方毫无自尊,虽然听取爹声一片,全然没有理会的意思。 一回到他们的帐篷,商猗率先往外巡视一圈,见四野没有人偷听或埋伏,冲喻稚青微微点了点头。 那孩子大概也知晓此刻便是要发落他了,本能地膝盖一软,又要跪在地上叫爹,然而喻稚青如对付沈秋实那般,抢在他先前开了口:“商狄没给你们看过我的画像么?” 那孩子是自小由他娘教出的滑头,听他提到商狄,心下大惊,暗自打量着眼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却仍是强笑着嘴硬:“父亲这是哪儿的话...我那是......” “你虽为歧国的九皇子,也未免太过窝囊了。”喻稚青冷冷打断道。 他简直怀疑这小子是从小缺乏父爱,非要认自己作父亲不可,越发感觉商猗他爹是个败类,怎么养出来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古怪,眼前这个怂货和商晴商狝那两个乱伦预备役便不提了,光是阴险狡诈的商狄也是够呛,商猗在这样一帮兄弟姐妹的衬托下,甚至被衬托出几分可亲可爱来。 然而可亲可爱的那位站在他身边,大概是怕他冷,习惯性的解开自己外衫披在他身上,男人做惯了这样的照顾,又压根没把地上同父异母的弟弟当个人看,所以做得格外自然,喻稚青却忽然犯起敏感的毛病,怀疑商猗是想当着弟弟的面显露他是个需人照顾的残废,于是生出厌恶,越看越觉得男人面目可憎。 商猗不知道他的殿下心里对他时爱时恨的变化,一心打量着眼前的商獜。 他当年离宫去当质子之时,皇子们都来相送,商獜那时还小,站都站不稳当,本不必来的,却也站在了寒风之中,由此给商猗留了印象,在阿达帐中将人认了出来。 商獜听喻稚青将自己的底细说出,乃是十分怕死,没想到对方接下来凉阴阴的讽刺更是让他以为今天必死无疑:“你父兄如今都住在我父皇的宫里,贵为天下之主,风头正盛,何必妄自菲薄。况且以你我立场,你若真认我做了父亲,恐怕能算是认贼作父了。” “你...你是......” 商獜反应过来,如何都想不到自己认爹居然认到个绝世仇人那里去,吓得脸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口不择言地想求眼前的少年留自己一命:“我、我不知道你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留我在您身边伺候着,以后鞍前马后的赎罪,替您打回帝京,把二皇兄、不,把商狄那个狗贼带到您面前,把那些姓商的统一都给宰了。” 他当真是吓坏了,几乎是本能地又想认喻稚青作爹,但也心知这样只会更遭对方厌恶,遂闭了嘴,软软地跪在了地上,只恨自己母妃除了“认爹”这个保命方法外,怎么不多教几条,以至于自己沦落到这种境地,竟是手足无策。 商獜的母妃最初也是一个低等宫女,资质平平,歧国国君某日醉酒,如此才承蒙圣宠。翌日国君醒来,见她模样普通,简直不想认账,连封位都不给,继续由她当一般宫女,哪知两个月后查出她有了身孕,这才不情不愿地予了她一个名分,从未踏入其宫中半步。 他母妃也知自己在一众倾国倾城的妃子中争不出什么名堂,只能把全部希望都寄于自己儿子身上。 她脑筋不好,只想着朝中若谁有势,便依附其身下,然而她又不能公然的给国君戴绿帽子,于是让儿子出马,私下要认那些权臣作亚父,盼望能多些照料,如此一来,随着那么多年的权利变更,商獜已认了数十位父亲,颇有四海为爹的风范。 如今皇朝真正的掌权者已成了商狄,有了大皇子古怪离世的先例,其余皇子皆是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就惹了这位太子殿下的厌恶,商獜也不例外,若不是怕乱了辈分,他恨不得当即跪在二皇兄面前认他做爹。 恐惧随着商狄阴晴不定的个性日益加深,商獜想要讨好他二皇兄,然而如今的商狄贵为太子,手掌大权,即便商獜有心要将心肝挖出来给二皇兄看看,然而为商狄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多了去了,根本轮不上他一个受尽冷落的皇子前去讨好,他这副来自皇族的心肝,照样很不值钱。 就在这无计可施之时,他无意听说了商狄欲派探子前去蒙獗侦查的消息,于是母妃又给他出了主意,令他偷偷溜出宫中,跟上那帮队伍,最好能做出些事业来,能在商狄面前挣点好感。 于是商獜便跟了过去,伪装成商队的探子们拿他很没办法,路途危险,他们怕顾不到这位皇子殿下,只能匆忙找人传信回去。 然而商獜混进队伍的消息最终传到商狄耳中之时,这位运筹帷幄的太子殿下却没什么反应——商獜死在塞北最好,不死也不关他的事,他压根没把这位九皇弟记在心上,像看土堆里最低贱的蝼蚁,甚至连去踩踏一脚的心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