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
再大的帐篷也无非那么点儿地方,阿达体积又大,整个帐篷被众人挤得快无立锥之地,各部族长争论不休,没个安静时候。 塞北各部莫名受袭,平日里趾高气昂的那几个大部遭受的损失最为严重,草场都被那帮人烧得干干净净,如今又遇到大雪,他们的牛羊恐怕挨不过这个严冬,这时方想起蒙獗的首领来,匆匆赶来此处,一是想向蒙獗求助,二是想要查明这件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小部落们倒是损失不多,但是都怕大部落借机掠夺,故而也凑到蒙獗这边来装可怜,尽量讨些好处。 阿达虽不像沈秋实那样畏惧各部首领,但也被眼前聒噪的场面吵嚷得头疼,不由又有点儿腹饿,当着众人的面大嚼了三只孜然羊羔,总算感觉缓过来些,酝酿出一个膻味熏天的大嗝,震得全场安静下来,纷纷侧目。 阿达砸巴砸巴嘴,按照喻稚青前几日的交代缓缓开了口,用蒙獗语大声说道:“诸位莫急,我也心知大家忧虑着什么,实不相瞒,前些日子蒙獗也遭了袭击,草场虽未受损,但死的人却不少——” 说完,阿达拍了拍掌,只见那个常在阿达身边伺候的中年男人拖来一具烧至焦黑的尸体。那人见帐篷里已无处可站,只得举着尸身腋下站在帐篷边,隔着门帘缝隙,还能瞧见外面陈列的其余尸身。 众族族长生怕尸体脏污沾到自己,皆是往后退立,见那尸身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未曾细看,只忙呵斥中年男人退下。 阿达递给中年男人一个眼神,男人这才拖着那具焦尸离开。 “如大家所见,蒙獗所受损失不在各部之下。”阿达目光扫视过各族,最终停在那几位大族族长之上,“如今乃是危急时刻,各部应当众志成城,相互帮扶,至少要共同抵过这个寒冬才是......” 阿达话没说完,小部落的人已变了脸色,怀疑阿达是想代他们慷慨,与大部分享草场;大族也不甚满意,认为阿达说了一通场面话,连个具体解决的法子都没有,其效果基本等于放了个屁,没过多久便与小部落的人吵将起来,疑心他们这些小部族乃是幕后黑手,否则怎么这些家伙的草场都安然无恙,偏他们的全被烧没了。 而小部落们平时就饱受他们欺压,如今无端背了黑锅,自然也是委屈万分,不再忍耐,径直与他们起了争执,一大帮人忘了自己的族长身份,正准备在阿达帐篷中进行一场肉搏。 阿达看着眼前的混战,这回是打不出嗝了,只得喷薄出一个惊天动地的臭屁——此招效果拔群,众人皆忙着捂住口鼻,的确没有闲暇再去争吵。 阿达不以为意地揉了揉鼻子,朗声说出先前未完的话:“至于草场么,塞北这些小部也不容易,今年冬天雪大,恐怕他们自己牛羊都不够用,又死了族人,也算一桩损失。蒙獗草场丰茂,在各位寻得新草场前,可以先将牛羊牧来蒙獗。”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万没想到蒙獗竟会如此大方。 他们心中清楚,蒙獗就算有再大的草场,恐怕也不够各部一同分享,此举几乎能算舍己为人,担心割让自家草场的小部落们更是感激得千恩万谢,便是那仍有疑虑的,此时也不知要如何接话。 阿达说罢,其实心中也有点肉痛,但记着喻稚青的交代,清了清喉咙:“蒙獗身为塞北之首,理应为各部解忧。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次塞北受此波折,总该有个原由,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受了冤屈,咽下哑巴亏。” 闻言,各部族长难得统一了意见,皆是附和,议论起此事到底为何人所为。 众人提起各部夜里的遭遇,都说看见来人是一帮穿着中原服饰的汉子,其中的首领似乎是一名十二岁左右的孩子,也是中原面孔。 阿达故作不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中原的贼匪袭击的?” 其中一个族长摇摇头:“不可能,你忘了吗?过去也曾有中原人试图打劫,可都是关内的强盗,只是跑来抢夺牛羊和财宝,哪有分文不取,光是杀人放火的?” 另一个族长也接道:“而且看他们的打扮,也不像普通的强盗,其中有个穿黑衣服的——嚯,你是不知道他身手有多好。” “蒙獗知道的线索也不多,我前几天已派人去关内打探一番,或许能得出消息。”阿达由着他们胡乱猜测了一会儿,装出苦恼模样,暗自估摸着时辰。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一个浑身血迹的蒙獗族人赶回阿达帐篷,带回两个消息:一是现在歧国的民间都在传太子商狄即将对塞北出兵,闹得沸沸扬扬;二则歧国的九皇子昨日被查出已经失踪多日,现在举国上下都在寻找。 至于那探子身上的伤,据他说也是遭雁门关守城士兵殴打所致。 各族族长闻言大骇,眼见那名探子拿出一张沾了血的的画像,众人传阅一番,发现画像上的九皇子与那个夜里出现的孩子竟有七八分相似。 就在众人惶惑之时,又有个大部的族长颤着手捧了一个沾满血尘的荷包出来,说是过去在火场拾得的,大伙儿围在一处细看,发现那荷包也是中原特有的款式,上面用金黄的丝线绣着龙纹。 原本嘈杂的帐篷顿时安静下来,倒是阿达先开了口,恶人先告状般先怨起那位族长:“此事事关重大,你老兄可别随便寻个荷包来诬陷歧国,这样的误会我们担当不起。” 这位族长在各部中脾气本就是出了名的火爆,原先就因草场被烧窝了一肚子火,此时见阿达这老胖墩竟敢质疑自己,更是恼羞成怒,直嚷嚷着这荷包千真万确是从火场捡回的,拼了命地想说服众人,仿佛已经笃定歧国便是罪魁祸首。 旁人听了这话,虽然面上没说什么,但心中也隐隐将这些事与歧国联系起来。独一人拧着眉头,质疑道:“目前还不知道歧国是否出兵,单凭这些妄下推论,未免言之尚早。更何况若那些人真是歧国士兵,又何必穿着中原服饰,生怕我们看不出来他们是哪国人呢?商狄令那些士兵换成塞北服饰,引得我们内部猜忌岂不是更好,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挑拨塞北与歧国之间的关系?” 果然一切都如殿下所料,阿达暗暗想着,如背书那般,略显僵硬地将喻稚青教他的话说了出来:“此话有理。只是......” “只是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阿达身上。 “只是歧国太子素来深谋远虑,塞北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若他就是为了引我们如此思索,才故意为之,借机洗清歧国嫌疑,此般诡计反而更加符合那位太子殿下的个性......两国开战始终是大事,任何细处都不可轻易放过,毕竟那可是歧国啊。” 阿达说完,眨了眨他那两颗红提般的大眼,仿佛忧虑得能挤出泪来。 众人一时也是哑口无言,没错,阿达口中的可能的确存在,尽管不是很能站得住脚,但只有那么一丝可能性,歧国的威胁就足以令众人心中怀疑的幼种生根发芽——由近看,商狄去年秋狝时无故下令杀害蒙獗侍女乃是事实;从远了看,从来做小伏低的歧国突然发动战争,几乎在一夜间便让皇朝倾灭。 旧事历历在目,谁知道阴晴不定的商狄会不会再度闷声不吭地发动奇袭,将矛头直指塞北? 性命攸关,民族存亡,没有人敢忽略这一丝可能。 更何况画像上的九皇子与他们夜里所见的那个孩子异常相似,就算当真有人存心挑拨,那么突然现身塞北的歧国皇子又该如何解释?皇子从来都是养在深宫,难道有人还有这样的能耐,能把皇子偷盗出来做他们的棋子?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真的有人挑拨,那也是那人与歧国的恩怨,凭什么要他们塞北来承受损失,要知道草场对于他们游牧民族而言,可是远比金银财宝更加珍贵,千错万错,似乎总能归结到歧国身上。 阿达又道:“这件事关系到塞北安宁,非同小可,诸位若有不信的,自可派人去中原打探一番,若是查出歧国太子没有出兵塞北的意思,那自然最好;若是查出来果真如此,那咱们也好聚在一块儿商量对策,总比坐以待毙、引颈受戮要强上许多。” 阿达心中坦然,因为知晓商狄打算出兵蒙獗乃是事实,他只不过是听从喻稚青的交代略略改了言语,将蒙獗替换成整个塞北而已,反正各部已经动摇,就算商狄此时站出来公布天下,说他只是对蒙獗出兵,恐怕这些族长也不敢轻信了。 他这话说得相当公断,众人虽没有表态,却也纷纷点头。 就在此时,沈秋实突然掀开帘子,嗷了一嗓子,又突然地逃了出去——他被帐篷里的一大帮人——尤其是那几个总骂他的熟悉面孔吓得够呛,仿佛一名羞于见人的黄花大闺女,白长出那么挺拔的个子,偏是手脚并用地飞奔逃出。 他原本在商猗那里陪小殿下喂兔子,哪知喻稚青突然让他往阿达帐篷那儿去一趟,亏他还以为是有什么好事,自己兴高采烈地去了,结果看见那么多族长聚在一团叽叽喳喳,平日单那几个骂他就足够难受了,如今这么一大帮子人,岂不是要用唾沫将他淹死,于是沈秋实想也不想,径直落荒而逃。 众人见到沈秋实这个塞北首领如牛羊那般荒唐滑稽地爬出帐篷,也是吃了一惊,虽不好公然取笑,但对于这位首领的痴傻程度显然又有了更深的认知。 起初各部之中也有人怀疑这一切皆是蒙獗所为,可听了阿达今日的言语,单是对方肯分享草场一事就足以让他们打消大半疑虑,毕竟总不会有人无聊到做出别人家的粮食都烧了,就为请所有人都来自家吃米饭这样的傻事,又见到沈秋实如今这幅蠢钝模样,越发打消了疑虑,暗想这位首领若是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小时候也不至于去捡羊粪球吃了。 就在此时,阿达仿佛相当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那么说起来,其实关内也有个草原,牧草很是肥沃,只可惜歧国上去那年给收了去。” 歧国当时送来的中,曾要求塞北割去一块足有千顷的草原,大概是为了方便他们在雁门关驻军,当时的塞北还沉浸在皇朝突然覆灭的震惊之中,加上北方一贯草场丰茂,那块草原割了也就割了,并不认为损失。可今非昔比,各人心里皆有着算盘,清楚蒙獗的草场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到时他们就要去掠夺那些小部落的草场,然而僧多粥少,或许也不够他们过冬——小部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有人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地打起了那块已归歧国所有的草原的主意。 歧国过去对塞北的种种压榨逐渐涌上心头,不同于过去宽宏仁慈的帝后,从贡品到金银,歧国每年都在增加数目,虽然不到为交贡难以度日的地步,但终究与旧时不可同日而语。 帐篷中难得有如此寂静的时刻,经过阿达三言两语的挑拨,众人皆是低头不语,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不通自己原想只是想讨些援助,怎么就突然到了要开战的地步,可他们顺着阿达的思路一想,又感觉如今的形势似乎的确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今日风大,裘衣领口的细绒扑到他脸上,有些发痒。 喻稚青坐在轮椅上,膝上盖着一张薄毯,昨天刚被商猗抓去清洗一通的小兔自觉比较芬芳,以为不会遭到喻稚青嫌弃,偏拼了命往小殿下袖口钻,而少年心中想着事情,也不计较藏在袖摆里的白兔。 他遥遥看着山下的那顶帐篷,除四处乱窜的沈秋实外,良久也没人出来,心知大势已成,下意识地轻抚怀中白兔柔软的皮毛,对身后静默的男人轻声道:“令他们退下吧。” 男人向埋伏在暗处的蒙獗士兵比了个手势,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手持利刃的伏兵无声退去。 商猗无声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见他分明如怀中幼兔一样雪白而脆弱,外人恐怕难以想象前些日子雷厉风行的毒计皆出自其手。 面若观音,心似修罗,这样的割裂之感却没能让商猗生出惧意,就像胸口那道偶尔闹疼的旧伤一样,越是想起那日被喻稚青刺伤的钻心之痛,他便越想将人紧拥怀中,仔细品尝这甘美的苦痛。 喻稚青的计划很简单,既然塞北与歧国没有仇怨,那他便替他们制造出仇怨来。 他让商猗领着商獜去各族破坏,除了有心伪装成商狄所为,引起两国仇怨外,更是为了打破塞北看似稳固的局面。大部落骤然落难,小部落遭受威胁,所有人都不得不寻求蒙獗的帮助,不知不觉便陷入了喻稚青为他们营造出内忧外患的危急之中——对内,他们草场不够、成批的牛羊即将饿死,而各部落之间也是积怨已久,暗藏许多动荡;由外,歧国大军虎视眈眈,常年对塞北索求贡品,商獜杀人放火的仇恨和那片被商狄夺走的草原都将成为开战的导火索......有太多理由,值得让塞北各部投身战火之中,而他却置身事外,就算开战后他们发觉自己是被喻稚青算计了,那时也已上了贼船,得罪了商狄的各部只能跟随自己,将错就错。 不过喻稚青素来多疑,为防止计划失败,他还是让商猗安排一队精兵于暗处埋伏,若这些族长不肯上当,那他就只有把这些家伙统一的绑架起来,再从长计议。 还好,至少从目前看来,他教给阿达的那些说辞是起效的。 喻稚青忽然想起他们初到蒙獗的那一晚,商猗被他捂住嘴后未说完的话,抚摸小兔的手顿了顿:“你当初也是那么打算的,是吗?” 在来蒙獗的路上,喻稚青便想出这个对策,令人领着蒙獗士兵在塞北作恶一通,挑拨两国的关系,只是那时沈秋实还未擒回商獜,而喻稚青也只是在心中单纯设想一番,并没想好领军人选,只想着尽可能找个与歧国有关的人物,能更加引起塞北各部的怀疑。 然而此时他想起商猗那晚未完的话,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商猗和他想出了同样的方法,打算暴露皇子身份,领着士兵乱杀一通,把祸水引向歧国,亦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商狄若那样做,便彻底没有回归歧国的可能了。 面对喻稚青的询问,男人没有出声,只是也跟着揉了揉喻稚青怀里的小兔。 白兔同时受到两位主人的抚摸,微眯着眼,三瓣唇不断翕动,是个很惬意的享受模样,完全不懂人世间的暗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