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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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风雪未销,宫中梅花盛开在严寒中,衬得冰雪也动人。 萧昉今日不必上朝,昨夜批奏折批到深夜,便起得晚了些。 偌大的龙床上只睡一个人着实冷清了,两人相拥同眠才能勉强睡得下去的样子。皇帝觉浅,旁边侍寝的“宠妃”觉比他更浅,怀中人稍有动静便拍背哄着:“没事的,陛下,今日事少,再睡会也无妨。” 萧昉揉着太阳穴撑起身,半醒半睡含着水雾的眼睛瞪过去:“再睡一会就要错过无忧回京了。” 希翀仍是抿唇笑,从帐外接过衣物,亲力亲为地为萧昉穿上,再一手握住他散下来的头发,仔细立好冠。 手捧托盘的宫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两人间的气氛也实非他们能插得进去的。 希翀动作利落干脆,为他整好了衣裳就退开,将进退分寸把握得极好。 “听说了大将军凯旋,陛下高兴了好久。”希翀不经意提起。 “无忧这次帮了朕大忙,”萧昉扭头冲他笑,“早一日平定乱军,百姓就多一日安宁,朕如何能不高兴?” “陛下总是这般,”希翀拿过大氅给他披上,“可也要爱惜龙体才行。” “朕今日想骑马。”萧昉扯了扯大氅,总觉得自己被束缚住了翅膀。 “陛下饶了小的吧,”希翀并不直接拒绝他,“大将军看到陛下冬日策马,可得军棍伺候我了。” 萧昉也不坚持,扶着他的手上了龙辇。 他的身子弱,一半是先天,一半是后天。 先帝昏聩无能,后宫嫔妃争宠耍狠是常有的事,他生母不过是一个乐坊舞女,凭借容貌获宠,一度宠冠六宫,怀了他也不知低调为何物,生产时大出血,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折在哪个姐妹手里。 瘦瘦小小的萧昉被扔给一个同样瘦瘦小小的美人抚养,美人待他很好,只是命不太好,父兄没出息,她在宫内也只能跟着受气,熬到萧昉五岁便去世了。 此后萧昉一直一个人,跟着美人留给他的嬷嬷生活在偏殿。 宫中皇子公主数量甚多,阶级划分也严,萧昉除了脸什么都拿不出手,自然而然成了地位比奴婢还低的主子。 “小主子要好好长大,奴婢和小姐都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七岁那年,萧昉偷偷趁上元宫宴跑出偏殿求太医为嬷嬷看病,却被轰出了门,他名义上的父皇和妃子们在烛光里纵情宴饮,他唯一的亲人却因为缺医少药病逝在黑暗中。 也是在那天,他遇到了入宫向皇后姑母请安的霍无忧。 萧昉回忆到这里,眼神闪了闪,涌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想起霍无忧自幼便少年老成的脸和他从小到大在心里吐槽了无数遍的“小古板”。 他隐瞒了身份,只装作被家人卖进宫的小太监,露出瘦骨支棱的手,便轻易骗着霍无忧把他带回了家。 后来他才知道是皇后娘娘在暗中叮嘱过。 住在霍府中的时间不长不短,义父魏国公霍琮对他的教导也是他后来能隐忍多年的原因之一。 他第一次见识到的光明,是霍无忧向他伸出的手。 那道刺破黑暗的光告诉他不要认命,教他皇子该学的东西。 或许霍家确实对他存了利用争储之心,可多年的情分却从不作假。 他懒懒倚着软枕,想着竹马之交,又想起京城近日来的流言,着实感觉到了士林清谈的荒唐:什么叫霍家双姝色,双飞入紫宫?什么叫将军本是倾城色,当年铁甲动帝王? 一群闲得发慌的长舌妇! 萧昉想加快速度料理世家,尽早摆脱一帮除了闲扯什么都不会的蠢货,又对世家把握着的经济军事命脉感到头痛。 他心口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这是他体弱的另一个原因。 诚然世家派系对着皇室全是混蛋,可混蛋也分派系,这个心水大皇子,那家押宝二皇子,老皇帝晚年夺嫡之战可以说得上是乱成一锅粥,年富力强有野心的皇子最后被灭了个干净,世家也因此元气大伤。 萧昉趁此机会收服了自己的势力,借着霍家与王家的势登基称帝。 上位不到一月,他被霍家旁支暗中放了冷箭。 其实嫡系旁支不合早有先兆,只是霍琮让他无需多虑,他便放心将后背交给了霍家。 可没人能想到旁支竟然能暗中握住如此大的权柄,联合外人,两头开刀。 萧昉听说了霍琮在前线遇袭重伤的事,咬着牙把自己中了噬心咒的消息封锁了下来,强行拔出了噬心咒,还要强撑病体处理事务,让霍无忧放心去救霍琮,自己坐镇京城。 这时就不得不感叹傀儡皇帝的好处了。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傀儡,他也可以慢慢喘过一口气,在霍无忧回来前假装已经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只是从此便畏寒体弱,往日只戴斗笠披蓑衣就敢跑到结冰的湖边冬钓的少年,终究难再了。 “陛下,十里长亭到了。” 萧昉撩开帘子,希翀已经伸手立在车外等待。 扶着他的手臂下辇,萧昉身形笔直,眺望着雪天一线的尽头。 那里有人疾驰而来。 风雪阻挡了视线,可萧昉已经展颜,雪天再模糊的视野也挡不住他对竹马身影的熟悉。 来人身后紧跟数十兵士,轻裘快马,转眼就到了亭前,翻身下马,利落见礼。 “臣霍煊,参见陛下!” 白衣银甲,铁马冰河。 萧昉的眉眼舒展开:这是他的大将军,是他年少时珍藏的光。 “将军快请起,”萧昉与他的礼节不过为避人口舌,扶他起身从来不会虚虚托起,“将军瘦了许多。” “为国效力尔。” 萧昉牵着他的手腕向龙辇走去:“将军车马劳顿,不如与朕同乘。” 身后下属看着自家将军姿态轻松地将习武之人的命脉交到皇帝手中,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低头待命。 霍无忧知道他有话对自己说,也不推辞,挥退下属,直接上了车。 车内燃着暖香,萧昉却仍拥着大氅,精神也不是很足,倦怠地靠着他:“无忧,你总算是回来了。” 霍无忧卸了护腕去捉他的手,捂着他冰凉的指尖皱眉:“你身体还没好?” 萧昉以前在国公府虽然难养,冬日总爱娇气生病,却也是只火气旺盛的狐狸。这才当了几年皇帝,怎么就成冰雕了? “老毛病了,”萧昉把手抽出来,揣在袖子里捂着,“宫里可没人逼着我练武,动的少了就冷了。” 霍无忧压根不信他这张从小惯会哄人的嘴,决心要去找宫里的那位贤惠貌美的德妃问清楚。 萧昉把话题扯开:“无忧,你快把你家侄子领回去吧。” 霍无忧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幺?他怎么了?” “我让他出宫,他非要赖着不走。”萧昉想起小屁孩说的话就来气,“大人们做事他非要掺和进来,有官不当当男妃,赶都赶不走,这算什么嘛?” 霍无忧眉眼沉了一瞬:“他说什么了?” “这孩子太老实了,”萧昉扶额,“说此身已属陛下,不论前朝后宫,都愿为陛下效力。你说说他,我让他在后宫效力做什么?” 霍无忧颔首赞同道:“的确,后宫不可干政。” “我不是那个意思!”萧昉恼羞成怒伸手挠他,反被他握住手,牢牢牵住,防止他被身上的铁甲伤到。 “少将军好大的威风,”萧昉手抽不出来,作势冷笑道,“不知道功高震主四个字怎么写吗?” 霍无忧眼神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明知道他戏瘾犯了又要演,还是忍不住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他还真知道怎么震主,从十七岁那年,萧昉成了他必须一世效忠的“主”以后。 不过撸猫得顺毛撸,逗狐狸也一样。他只能赔罪:“陛下,臣知错了。” “没劲,”萧昉秒翻白眼,“你没人的时候绝对不要自称臣,太伤我心了。” 霍无忧怔了怔,心脏像被人掐住一样酸疼。他知道萧昉是帝王才,会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可私心里,他只希望萧昉是自己的小竹马,是个废材皇子也没关系,到了年龄就出宫建府,最好与他国公府毗邻而居。白日里呼朋唤友热热闹闹,夜里顶着一身脂粉味来国公府蹭饭,领口上说不定还印着哪家花魁的口脂。他会被自己拥在怀里嬉笑着解释,说哪家姐姐想他了,这才叫他去喝的酒,无忧在自己心里最好看,等他攒够了聘礼就来提亲。 霍无忧面色柔和了几分,在未点灯的车厢里看不清楚,萧昉却有说不出的本能,又往他身上黏了两分。 “那个,无忧,”萧昉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伤人,欲言先赔笑,“你可有中意的女子了?” 霍无忧的手沿着他的小臂向上,无声息地将他的后颈握在掌中,拇指在他颈侧反复摩挲。 “父亲让你来问我的?嗯?” 萧昉自下往上看他,抬起的双眸黑白分明,无辜又惑人:“我就是关心你。” “我早有中意之人,”霍无忧收了手,恢复成往日的冷清模样,“时机合适自会告诉你。” “不会吧,这么护妻?”萧昉不依不饶,“连广而告之都要挑黄道吉日?” 霍无忧似乎被他的“护妻”取悦到了:“他性子倔,怕羞。” “啧。”萧昉突然觉得无趣,心里的酸涩来得太快,让他兴致阑珊,“小公爷都开窍了,我的皇后怎么还没影呢?” 霍无忧的眼睫颤了颤:“你要求太高了。” “不高啊,”萧昉卧在他膝上,苦恼地揪头发,“我就想娶天下第一美人,只要长得好看就够了,不需贤惠也不需太聪明,这怎么能说高呢?” 霍无忧替他扶正了冠,手指有意无意滑过他耳侧:“没人比你好看。” 萧昉的耳朵陡然烫了起来:“你家小姐该不高兴了。” “他会高兴的。”霍无忧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