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灵与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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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碎得像一个打烂的花瓶,没有一处是完整的,除了我的大脑和部分脊髓。我想它们能保持完好,是因为父亲他们在我身体里设置了某种保护措施。或许,它们便是裴俊白的全部价值。 我并不想回应我的父亲。他也不在乎我的态度,只是小心翼翼回收我的身体组织。他大概只能回收45%。大爆炸引起的地面崩塌才是导致千叶城死伤惨重的一大原因,我的残肢被压在瓦砾之下,埋在地底深处,就凭父亲带来的工具,根本取不出来。 父亲尽量把可以回收的碎块都装进玻璃器皿里了。我被带回地上城。父亲给我更换了一具新身体,一套不知道落后了多少型号的机械古董。我变得很笨重,也很不好看。我没办法进食普通食物,只能通过饮用燃料获得能量,我也丧失了性能力,因为这具机械体并不具备那个东西。更要命的是,我的生物脑与它很不兼容。电流声在我脑子里响个不停。我开始接收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信号,有些是官方的新闻联播,有些是私人的非法电台,有些是基地的加密通讯……我也开始对磁场、电波和红外线十分敏感,这让我感觉自己脆弱得像童话故事里的豌豆公主。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身体。 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父亲说这只是过渡用的消耗品,他会给我制作新的生物体,但是这需要时间。 我讨厌他冷静的态度,讨厌他拿捏着我的一切!我想逃离他,但是我自始至终都是在做着无谓的挣扎。 我闹了好几天。机械躯体不会感到疲倦,但是我的大脑已经到了极限。我在一个白天睡着了。父亲如同那个梦境里一样,给我盖上被子。我想,给机器人盖上被子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真的太困了。我这场睡眠中什么都没有梦见,只有电流声像冬天的雪,簇簇地下着。 第二天醒来,我的躯体被接驳上很多黑色的电缆。这些或粗大或纤细的电缆将我包裹成一个黑色的茧。当我睁开眼睛,视野就被银色的热成像入侵了,函数生成的图像潮水般滚滚涌进我的大脑。视觉信息被模糊成一个转盘,我拨动一个骰子,意识便进入到一具陌生的肉体里。温暖浸入我的大脑,银色突然消失了,一波声音和色彩袭来……我变得很混乱,意识像纠缠的线,雪花似的影像断断续续从我眼眶处流入,我不由自主发出哀嚎,然后……我被弹出来了。 我精疲力尽,又睡了一天。父亲再一次来到我的房间。他沉默地看着我,可我看到的只是热成像的景象。他的眼睛像银色的黑洞。嘴唇如同月色下的花。好可怕……像一个噩梦。我问道:“你是在惩罚我吗?”他迟迟没有回答。直到我再也无法维持意识,他才开口道:“白白,你不需要知道,我爱你……” 当我再次从睡眠中苏醒,我身上的电缆更多了,输出的功率得到大幅度增强,我能接收到的信息也更加准确。我重复着前一天的步骤,随机拨动转盘上的骰子,将自己的意识剪贴到其他人的肉体身上。这些肉体多多少少都接受了义体化改造,因此可以接收到我发出的电波。我慢慢学会调校我的意识,与他们融合在一起。当然,我没办法做得完美。每次融合都让我产生神经被灼烧的痛苦。我忍受不住,就会被弹出来,陷入昏迷。 当我第十次尝试也失败后,千叶城的恶性大爆炸事情已经过去一周了。我在官方网站上找到了伤亡名单,上面有Rex的名字。我想哭,但是这具身体是不会流泪的。我的情绪反馈到我的机械身体和驳接的密密麻麻电缆上,让他们发出更刺耳的电鸣。 我想去看看他的妹妹,我答应过Rex,要为她调一杯酒,让她醉到第二天早上。尽管这个承诺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但我还是想去履行它。可是我现在根本没办法离开这个房间。我的房间被我父亲改造成控制中枢,像一个黑色的蛛巢。冷却水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蒸汽把房间变得异常闷热潮湿。在这种环境里,我的情感随着我每一次睡眠慢慢流失。很快,我也会变得和这具机械体一样,不会笑,不会哭,只是麻木又笨重地活着——姑且算是活着。 “白白……” 父亲站在门口看着我。 不知为何,我想起梦中火山爆发时看到的大抹大抹的火红。 我道:“父亲,其实你一直在骗我吧?” “……” “那些人已经放弃我了,你根本没有权限给我制作一具新的生物体。” 他道:“白白,你累了……” 我道:“你只是想我活着,什么姿态都好。” 他又不说话了。 我再次陷入沉睡。 这次我听到一个声音,是叩门声。 咚、咚、咚。 我并不想回应它,可是它根本不会因为我的不回应而消停。我明明进入了睡眠,但是始终被这个叩门声吵着。我烦不胜烦,试图把意识蜷成一个婴孩,仿佛这样子就可以把自己封闭起来。 就在这时,叩门声戛然而止,一个黑色的影闯了进来。 它只有一只耳朵和一张嘴巴,看着滑稽又可怖。 “你是谁?”我问道。 它过了好一会才回答我:“June,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我恍惚了一下。 “……Trigger?” “是的。”影子笑了笑,“小海豚,主人来找你了。” 主人、主人…… 我听到他的声音,失去的心脏仿佛也重新跳动起来。 我想抱抱他,也想他抱抱我。 影子主动来到我的怀里,我着急地向他伸出手,但是我的手从一团雾气中穿过,只能摸到他的耳朵。 我惶恐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Trigger的回复很慢,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阻隔着他:“我没办法破解你设置的防火墙,所以只能保留输出与接收这两个基本功能,进入到你的意识中。” 我道:“可是我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设置了防火墙。” “June,也许你是无意识的,现在的你正排斥着与外界的交流。你可能会理解为这是睡眠吧,不过我会称之为‘待机’。白天你活跃的时候,你的意识在网络中流动,我和阿廖沙都没办法捕捉你,因此只能选择在这个时候入侵到你的大脑。” “所以你们这几天都在找我?” Trigger的回应大概会延迟两分钟:“是的,千叶城发生大爆炸后,我和阿廖沙都尝试联络你。我猜你应该被你的父亲回收了,可是我没办法精准定位,幸亏你带阿廖沙去过你家,我们才能确定你的位置。” “你们会来找我吗?”我急切问道。 Trigger这次沉默了许久:“……很抱歉,June。我们暂时没办法和你直接接触,你正被‘保护’着。我们单是绕开他们的监控已经很困难了。目前我们只能线上交流。当然,这也并不轻松。” 我不由心灰意冷:“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Jurigger道,“你可以依靠你自己。你拥有的力量也许比我们之前估计的还要强大。你的存在对BABARA集团来说极为重要。如果不是这次千叶城发生大爆炸,我和阿廖沙都收集不到这么重要的情报。” 我听到Trigger的语气中有种残忍的欢愉。我不喜欢他在这个时候自说自话。他就是一个道德感薄弱的混蛋,唯恐天下不乱,只要能满足他的好奇心,他根本无所谓任何人的牺牲。 我道:“我想和阿廖沙通话。” “很抱歉,小海豚,阿廖沙暂时没办法接入。他没有搞到全息系统的感应装置,用现有的网络系统根本不可能成功入侵到你的大脑里。如果我和他切换账号会导致你的系统提高警戒等级,你暂时忍耐一下。” 我不解:“为什么和我通话需要用到全息系统的感应装置?” Trigger耐心道:“June,你最近是不是尝试过意识直连?” “你怎么知道的?” “阿廖沙复制了你家电子管家的数据,短暂入侵到你家观察过你父亲为你改造的装置。那是全息系统主脑控制中枢的山寨品,当然,即使是作为一个山寨品,它也十分简陋,但它确实可以复刻一小部分全息主脑的功能。在全息系统中,个体意识不需要虚拟账号,便可以直接在网络中流动。它更加自由,但也更加危险。尽管你可能是无意识的,但是你的大脑确确实实根据这个装置,用自己的系统构建了一个全息网络,不使用全息系统的感应装置,就没办法登入你的大脑。” 我很混乱:“父亲为什么要把我改造成这个样子?” “这只是一个我和阿廖沙的猜测。或许,你是BABARA集团制造出来的全息主脑‘鹅’的复制品。他们现在想激活你。” 我愣了许久。 “不可能,改造我应该只是我父亲单方面行动。如果是BABARA集团,他们根本不会使用如此陈旧的装置。这些小玩意完全是我父亲的私人收藏品。” “不管你父亲的意图是什么,但是他所改造的装置确实可以帮助你。你可以利用它,将自己的意识融入到任何进行了义体化改造的人身上,甚至控制他们。在网络中,你是自由的。” 我道:“不,我根本没办法做到,每次与他人意识进行融合,都会让我很痛苦。” “那是因为你调校的频率不对。就和电台一样,双方的频率必须相同才能通信。但是由于所有人释放的波频都是不断跳变的,所以你需要快捷地变换才能更上他们的跳频速率,否则你会被弹出来。我想到一个更简便的方法,你可以尝试一下入侵到近地面的通信卫星,利用它们来控制自己的意识。这样子也可以使你的意识覆盖率更高,更容易截取信息。” 我觉得他是在说天方夜谭:“你是认真的吗?让我入侵人造卫星?” “你可以做到的,June。人造卫星是基地的人工智能控制的,如果你真的是全息主脑‘鹅’的复制品,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像用钥匙开门一样简单。” “如果我不是呢?” 他沉默了好久:“那也没什么可怕的。这次大爆炸让我确认了一件事,你的生物脑在BABARA内部里有备份。你还记得动物园里那条海豚Vivian吗?它就是你的备用脑,无论你发生什么意外,你所有数据都会被它记录下来。” “不……” 我由内而外生出一股寒意。他帮我当成什么了? “Trigger,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做事全凭自己的喜好,你根本不在乎我!” “不是这样的,June……” “滚!” 我几乎爆发了我这具身体最大的能量。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Trigger接近我,故意示弱,让我放松警惕,然后告诉我真相,就是为了控制我,让我心甘情愿成为满足他窥私欲的工具。可即使是这样,我仍是相信他,迷恋上依赖他的那种感觉。 我强制关掉他的通讯通道,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清醒过来,房间里的装置放出嗡嗡嗡的震鸣,我烦躁得想把它们都撕扯掉!冷却水箱发出爆炸的声响,碎片弹射到天花板上,被切割的电线闪着银色的火花掉落在沸腾的热水里。 父亲从楼下跑上来。 “白白……” 我气恼地打断他的话:“别叫我这个名字!” 我尝试把手臂从驳接的黑色电缆中扯出来。父亲赤着脚直接走进这个幽暗的房间。 我蓦地感到害怕,生怕他会触电,很快安静下来。 他柔软的双手温柔地捧着我发热的脸庞,好像我是一头羔羊。 “不要害怕,白白,爸爸在这里。” 他轻轻吻了我,一朵柔软的花濡湿了我唇部裸露的金属片。 我那不存在的心又鼓胀起来。 到头来,最爱我的人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