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你的眼睛里群星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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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最后一句话,我反倒平静下来了。我讨厌爱这个字眼,我从不随便对人说爱。可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句台词,它说爱一个人就是为他流泪。那我为很多人流过眼泪,我是不是都爱着他们? 我沉默地注视着英生。 “抱歉,我今晚总是提起他。”英生笑着对我道,微微低下头去。他难得流露出几分羞赧,让我十分稀奇。 我说没关系,却恍惚了一阵子。我和英生的关系一直都不那么亲密。我对他有过好感,因为和他相处起来很舒服,但也仅此而已。他的残肢曾经在性爱中给我带来非常特别的刺激,我和他做爱时会很粗鲁,不过他很包容我,久而久之,反倒是我先觉得无趣。他说出那样的话来,我很无所适从。我觉得他没那么在意我,至少不会是今晚表现出来这样。 我喝完手里这杯酒,英生问我还要吗?我说不必了。英生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先开口道:“我该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沉默下来,应了一声好。我从位置上起身,付了钱准备离开。 英生道:“欢迎下次光临,祝你圣诞快乐。” 我没有应他,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起他曾经对我的温柔。其实我对Vivi vida还是有感情的。之前我以为自己之所以舍不得Vivi vida是因为我舍不得费尔加。原来不是的,我是爱这里平常的日子——喝酒,聊天,偶尔找点乐子。即使我现在知道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平常,我也没有放下在这里留下的回忆。可是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认真想想,那些发生在这间酒吧里的怪诞事情并非无迹可寻,能在“栅栏”的后巷里开一间酒吧,怎么可能是常人?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它已经不是我的安心之所。 我离开酒吧,轻轻往掌心呼了一口气,独自走在萧索的街上。 我最后还是想出了一个法子处理Rex妹妹给我的那片manda。我可以把它挂到黑市上,把它当作饵,愿者自然上钩。这样一来,我就不用费心去找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了。然而,这个办法也并非上乘之策,因为我并不确定这个鱼饵到时候会招来什么样的鱼儿。万一在找到那个Omnipresence之前,先摊上不必要的麻烦,那事情就更棘手了。 我再一思量,现下确实没有其他的法子,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总得试试。不过不是现在。我得先找个中间人,可以直接与我联系,不能让沈先生被人盯上。 麻烦的是,manda目前只能暂时寄存在沈先生家里。我可以在他潜意识里下一个暗示,让他保管好这颗药片。这相当于在他梦中植入一个想法,他不会察觉,只会认为这是一个自然而然产生的念头。但是为了不出纰漏,我还是要回到沈先生的家里,把这片manda藏起来。他的儿子和前妻今晚会过来和他一起过圣诞,我不能让他们发现。 幸好,虽然千叶城发生了大爆炸,但是沈先生还没有搬离这个地下城,仍旧住在我熟悉的“猪栏”。 我匆匆回到这个小区。这里安静得仿佛荒芜了般,灯光像夜里的星。我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黏稠的,温暖得近乎恶心。 这是我待了一年的地方,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家。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驱使我快步上了楼。楼道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亮起,铺在简陋的阶梯上,仿佛一条倾泻而下的长长的光河。 然而,楼道里出乎意料有个人影在徘徊。 我不由一怔。时间仿佛倒流回两个月前,我发现沈先生被痴汉黑客缚在楼梯间乱搞。那时我还在烦恼如何给许鹤宁回邮件,看着哭唧唧的沈先生好气又好笑,一切乱七八糟的秘密都还风平浪静。 我仰起头定睛一看。他也恰好转过身。 是小七。 我差点对着他叫出他的名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看起来好憔悴,像朵枯花。我停下脚步,出神了一会,楼梯间的声控灯便暗了下来,世界仿佛陷入了沉寂的一瞬。我能听见他的呼吸,比羽毛落下的声音还要轻。 “啊,对不起。”他瞧见我,微微侧过身子,让出通道让我过去。灯光听到声响,受惊似的亮起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现在是沈先生,与他只是陌生人。他是来找我的吗?看来英生今天对我说的也不全然是谎言。我想起千叶城发生大爆炸前,他来酒吧找我时,已经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是那时的我因为自顾无暇,所以没怎么关心他。我上了楼梯从小七身旁经过,用虹膜打开了沈先生家的电子锁,心下却有点犹豫,要不要开口问一问小七。 “原来你就住这里?”小七却突然出了声。 我得以回过头去看他。他的眼睛黑幽幽的,像没有星光的夜空。 我问道:“怎么了?” “啊,没什么。”他有点局促,“其实我是来找你对门邻居的,你最近见过他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我就在你的眼前。可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看到我的沉默,他连忙道:“请不要误会,我……算是他的朋友。我有他的联系方式,只是最近联系不上。我是有事才急着来这里找他……若你有他的消息,可否告知我一声,我不会打扰你的。” 我不喜欢他狼狈的样子,我道:“我没有不相信你。” 他怔了怔,短促笑了一下。疲倦的眼里总算有点笑意。 他轻声问:“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我下意识拧紧了门把手,试图逃避这个问题,他也发现了,小心翼翼问:“他是不是失踪了?” 我心中突然烦躁异常。其实我的情绪在离开酒吧时便有些不对劲了。我想对他说,别费心找我了。我现在和死去没有什么分别。可我也是知道的,他从来不会轻易来找我。他想来见我,肯定是因为他遇到了难题,而我比谁都清楚,虽然我永远不会成为他的答案,但是我是他的虚幻的希望。 可是他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我又能给予他什么呢? 他和我分享了秘密,我也曾试过去亚特兰大找他。然而,我们的关系依旧那么脆弱。我们都和其他人有更深的羁绊,更激烈的恩怨。我们都不是彼此的唯一。 我道:“你看上去很不对劲。”避开了他的问题。 他明白过来了,我不会告诉他任何消息。他的神色便冷淡了下来,不过脸上还是带着笑意,又是我熟悉的那个小七。 “多谢关心,我只是最近睡眠不好。” 他轻声说,靠着墙壁,点了一支烟。他银杏叶似的睫毛在橘黄色的火光中眨动,在那张颓唐苍白的脸上落下蛾子般的阴影。 掌心微微沁出汗珠,我意识到我的情绪影响了沈先生的生理反应。我此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吻他,咬他。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来。他想和我做爱,他要我把他弄得很疼很疼,他也会把我弄得很疼很疼。他如此沉迷窒息、禁锢与强制,而且毫不在意性爱双方能否得到足够的快感。我一开始不明白,所以早期与他做爱总是都闹得很不愉快,后来我才慢慢了解,他只是想在疼痛中确认,无论他有多么糟糕,也会有人不抛弃他,他的双手即使不掌权也没有钱,也能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到底是忍不住的,我对他道:“若真的是要急的事,也许我可以帮你转告他。” 可是这句话我一说出去就后悔了,因为我可以预料他会给我怎样的答复——“倒也不必。” “当真?”他却出乎意料地回应了我,“我确实有话要对他说。” 我有一丝不知所措,想着万一听到那些难受的话,我该如何安慰他。可是我很快冷静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听听而已,就像以前还在酒吧时一样,他不过是想找个不知情的人说说话。 我道:“请说。” 他不知为何有些紧张,掐灭了烟头,手指被烫出粉色的水泡。他停顿了好久才说。 “我……想他啦。” 我的心一颤,好似全身被激起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我用了几秒钟才堪堪稳住心神,站稳脚跟:“就这一句话吗?” 小七羞赧地笑了笑:“也不是。其实我就是想见见他,知道他好不好。我最近运气不太好,也许过段时间得离开了,虽然暂时还没有想好去哪,但是不出意料的话,以后都不会回到城市里了。我……一无所有了,想在离开前把一切都告诉他。我想,我是爱他的。” 他抬眸看着我。他不知道他现在看着的就是我。 “就告诉他最后一句吧。” 又是爱。 这是今天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字眼了。 他下楼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胸口闷得难受,眼前一阵阵发黑。有这么一瞬间,我失去了沈先生的连接,意识落入一片混沌的海洋。四周只有模模糊糊的光和隐隐约约的声音。我大声叫住了小七,他讶异地在楼梯间里停下来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花了三秒钟冷静下来,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流了眼泪,背过身叫他等等。 小七迟疑地应了一声好。 他怀疑了吗?他认出我了吗?英生也能说出我和过去的June很相似,他也可以吧?我现在很混乱,就像脱离了某种预先设置的控制,因而陷入迷茫,不知所措。 我急急忙忙进入沈先生的公寓,希望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我到底想寻找什么呢?总之,当我找到它们的时候,我就可以知道我想找什么东西了吧?我的大脑里不知为何想起一句话,不知道是谁对我说的话:这世间一切的因果关系都并不存在的,它们只是人脑为了方便自己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而设置的某种联系,事实上,所有的事物,一切的可能,都并列存在时间中。 所以,我现在能够抓住的未来,便是此时唯一可以抓住的那个可能吧?至于我的选择会导致怎样的后果,那是命运的事情。 于是,我找到了一盆全息植物,就是沈先生当初放在我窗台的那盆全息植物。 我都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从小区的物业管理处手中讨回了它,并且重新给它的底盘充上了电,摆放在自己的床头。 我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我确实是被很多人爱着的。他们用我不喜欢的方式,用我无法接受的方式,用我难以理解的方式,爱着我,不告诉我,然后离开我。 我拆下它的芯片,这是一种可以直接植入人脑的电子元件,驳接上神经,便不再需要外部连接器的辅助,就能在脑中播映储存在芯片里面的全息图像。 沈先生的心脏此时正急促跳动,连同我远在地上城黑色巢穴里的大脑也激动不已。我通过沈先生的权限,在这块芯片中写下一个密码。当使用者将它植入自己的大脑,就可以直接进入我构建的全息网络。也许那位神秘的Omnipresence也是用这种方式,制造出纳米电子毒品manda。 我冲出门口,看到小七还在等我。 他还在抽着那支烟,右手插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细碎的发丝垂落,微微挡住了他的眉眼。 我走近他。他抬起头看我。 那粒花籽一样的泪痣,便好似一滴雨落入我的心中。 我将这块芯片交给他。我将我内心的钥匙交给他。 他诧异地低头看了看,我听见自己用沈先生的声音对他道。 “将它植入你的大脑,你就可以联系上他。但不要在今天,也不要在明天。请等到他用以前的号码,给你发一封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