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十八岁的我与十八岁的他（下）

    谢如圭的到来，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九龙寨已经注意到BABARA集团的秘密，黑门系统迟早都会暴露。五十年前本应该被销毁的全息系统主脑“鹅”竟然还有备份，这样劲爆的新闻一旦传出去，可以预料到会引起多大的风暴。我一定要赶在其他人行动之前，将意识上传到新的身体，从这里逃出去。否则，我肯定得陪着BABARA集团一起遭殃。

    我想了想，果然还是得试试刚才想的那个法子，以云计算机Viva作为突破口，重新获取她的信任，然后通过她在黑门系统中找到我本体的坐标。

    这件事只能靠我一个人行动，不能再捎上阿廖沙和秀村这两个黑客了。只是为了避免这次行动失败，我被Viva抹消存在，秀村和阿廖沙因为找不到我而发疯，我预先给他俩写了一封邮件，设定好在行动后的第三天发送，向他们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我真的因为这次鲁莽的试探而消失的话，倒也不必考虑以后的人生了。这么一想，感觉比思考未来该如何活下去还要轻松。

    父亲送走谢如圭后，便回到我的房间里。他的脸色看上去非常不好，大概被谢如圭气得不轻。我难得没有任性，乖乖被他搂着度过了还算平静的一晚。

    他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清晨，他早早醒来，回动物园里上班。一旦确认父亲已经离开，我便开始筹备接下来的行动。

    我翻出当时入侵BABARA集团核心数据库的行动记录，尽可能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还原当时的情景。我做了很多组假设，模拟行动中出现的各种状况，并且针对不同的情况分别设计了许多种解决方案。我将这些方案提前录入到自己的系统中，预设好触发条件，避免像上次那样意识突然中断，自己便无法行动。

    我将行动的时间定在晚上。白天的Viva处于高速运行的工作模式，难以接近。当出现异常情况，她可能会采用最直接粗暴的解决方法。但是如果能够避开她的工作状态再去接近她，她或许会更有耐心地去解析由我引起的Bug。

    像上次一样，我会先用病毒程序缓慢渗透Viva的安全网络。我在病毒程序的内核里写入了自己系统的信息密码，它截取了我的部分智能，就像我的分身一样。如果Viva未能及时判定它的威胁性，这便说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我和她同属黑门系统的一员。她信任我，只是目前还在观察我。

    一天很快便结束了。有了上次的经验，我没有花太多时间便重新设计好这次的病毒程序，将它投放到网络中进行测试。

    父亲从动物园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半。我因为白天的超负荷运算，实在撑不住了，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父亲还没有回家，我便像十八岁以前那样到楼下院子里等他。他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吃晚饭，从外面买了一些水果和面包。看见我时十分惊喜，放下手里的东西抱起我，柔声问我今天怎么那么听话。

    我和他久违地一同坐在餐桌旁边。我难免想起过去他在厨房里为我忙碌的样子。如今我不用进食，便只能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和他说说话。

    我问了他一个问题：“英茉莉博士是个怎样的人？”

    自从我上次成功入侵了他的梦境，父亲便不再意外从我口中听到与他过去有关的各种问题。他偶尔会回答一两句，不想回答时就一言不发，任我怎么旁敲侧击都没有用。他听到英茉莉博士名字的时候，神色有些不自然，但他控制得很好，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出太多厌恶的情绪。我原以为他又会像以前一样沉默不语，但他这次居然反问我：“你怎么突然好奇她来？”语气听着有些不快。

    父亲不喜欢他的母亲。

    他基本不会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她来。偶尔一两次，也是非常冷淡的介绍。这个大名鼎鼎的信息工程专家，是我的奶奶。

    反倒其他人很喜欢在我面前提起英茉莉博士。每当我在学术上取得什么好成绩，他们都会说，裴俊白真聪明啊，不愧是英茉莉博士的后代啊。或许这样的话语，英茉莉博士在几十年前也听过不少吧。比如说，英茉莉真厉害啊，不愧是山下紫博士的学生啊。

    说实话，我也不想在父亲如此疲倦的时刻让他不快。只是英茉莉博士主持建造了黑门系统，云计算机Viva也是她的作品之一。她的性格特点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她对人工智能的设计。如果我想接近Viva，击破她的防线，获取她的信任，那么我得先了解她的“母亲”。而我身边最了解英茉莉博士的人，也只有父亲了。

    我斟酌了一下，回答道：“因为……我之前在你的梦中见到了她。”

    父亲便叹了一口气。

    我有些惴惴不安，摸不清父亲现在的态度。过了一会，我才听到他的声音。

    “我不喜欢她。”父亲道，“她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这样的回答未免也太简短了，完全不具备参考价值。但由于父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便没有多问。

    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些资料，大致了解了一下英茉莉博士的生平。她早年毕业于浸会大学，是山下紫博士实验室里最杰出的学生。她十八岁那年，接受大马先生的邀请，跟随山下紫博士，到PENGUIN集团就职。她们一同开发了全息系统，只是山下紫博士主要负责主脑“鹅”的设计，她则负责系统场景的构建。我想起父亲梦中的英茉莉博士曾经讽刺过山下紫博士没有艺术审美。看来只是两人术业有专攻罢了。

    不过，这两人还真是天才啊。我浏览着英茉莉博士的资料，心里感叹道。才十八岁就参与设计如此重要的项目了。我十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因不满父亲的婚姻对象而大闹特闹，甚至还离家出走。真是丢脸。父亲的十八岁呢？我看了一眼因为困倦至极而不知不觉在我房间里睡着了的父亲，想起梦中的他懵懵懂懂被英茉莉博士带领着，来到BABARA地下如同镂空的山般的黑门系统里。从那时起，他的一生便奉献给黑门了吧？

    简直……就和当年的英茉莉博士一样。

    我心中一动，用父亲的名字和秀村之前发给我的信息，加上筛选词，在网上又找到了一些和父亲相关的资料。

    毫不意外，我查到了他以前做过的垃圾课题，关于使用虚拟偶像打造动物园品牌效应的实证分析——什么鬼？我真不敢相信这种学术垃圾居然出自我那守旧又古板的父亲之手。它居然还被刊登在正经学术期刊上，就因为我父亲是英茉莉博士的儿子，评委没有审核文章，就给通过了。不过，这一期文章已经被全部撤销了，在网上也找不到详细内容。我只能查到摘要的截图，说不定写得还不错呢。我心想。

    我也看到了那本猎奇杂志。

    除了水族馆海豚观察记录，父亲还在上面发表过几篇不足5000字的文章。因为与我无关，所以秀村当时把它们筛掉了。我粗略浏览了一下，发现有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了他的母亲。

    “……我告诉母亲，昨天晚上，有人在动物园里和一只雌性棕熊发生了性关系。母亲不相信。她认为，成年人类男性的阴茎太短了，可能还不如母熊的皮层脂肪厚。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毕竟这些信息新闻上又没有写。母亲便压低声音对我道，要不我们去看看？

    我们便一同从实验室偷溜出去。请假太麻烦了，实验室里的人好像离开了母亲就不知道如何干活。更何况，我们这次还是去动物园里验证强奸一名雌性棕熊的可行性。

    鉴于这头母熊昨天晚上遭到严重打击，陷入了抑郁的情绪，现在成为了动物园里的重点保护对象。母亲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工作人员放我们进去参观。

    抑郁状态下的母熊就像发情期一样焦灼不安。工作人员向我们展示，昨天晚上那名成年人类男性如何成功将他的阴茎插入母熊的身体里面。他本身就是动物园的内部人员，前几天才从种植园调配到观赏田。他用了特殊气味喷雾剂、麻醉枪，还有开瓶器，并且在交配之前戴上了安全套。工具简单，但是很实用。对了，工作人员补充道，他还吃了一点药品，让阴茎在插入过程中保持硬挺。

    母亲不耐烦地打断工作人员，问，他射精了吗？

    射了，然后在高潮中过呼吸，被棕熊一屁股坐成重伤，目前被送去医院抢救。工作人员回答。

    母亲又问道，那可以让我们对母熊做一番身体检查吗？

    由于我们持有实验室的工作证，因此他们没有对我和母亲的目的产生怀疑。工作人员贴心地在旁指导我们对母熊进行身体检查，并且细声陈述，他们一早便提取了双方的体液进行检测，目前没有发现什么变异病毒。

    他应该还说了其他别的什么，可是当时我的心跳很快，好像全身血液都涌到了大脑，四肢冰凉，只有插入母熊生殖器官里的那一截手臂十分温暖。

    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母亲骗了。

    那天，是愚人节。”

    文章的后面还写了他们用同样的方法骗取了母熊血液的化验单，测量了动物强奸犯阴茎的长度，在电脑上复原了人类成年男性与雌性棕熊发生性关系的场景。文章后的附录列出了建模数据，看来他们真的完成了这个奇怪的实验。看完全文，我只觉得父亲的形象在我内心轰然倒塌。

    他年轻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啊？但是从文章的内容来看，他和英茉莉博士的关系并没有他梦境中展示的那么糟糕。相反，他们要好得就像朋友。

    他们的关系是后期才恶化的吗？还是说，父亲这篇文章只是一半真话一半假。

    我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见文章的结尾是这么一段话：

    “我和母亲一起做了许多秘密实验，鉴于字数的限制，便不一一列举出来。如今我也加入了母亲的项目组，我们一起工作，已经丧失了过去一起探险的激情。我以后大概也会像母亲一样，变成一个纯粹的工作机器吧。我看母亲也并非真心热爱这份工作，但是她好像有着非要完成它不可的使命。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她，让她在这个项目上心甘情愿燃烧了全部的生命。或许，那是一个诅咒。如果母亲直到死亡前的那一刻也无法解脱，那么这个诅咒便会落在我的身上。我无能为力。”

    这里的项目，是指BABARA集团的黑门系统吗？

    行动在一周后开始。

    父亲要带实验田的团队去二号动物园交流。听说二号动物园成功复刻了十二种在“大吞噬”里灭绝的昆虫。这是生物界的大新闻。二号动物园邀请了大批生物专家，让他们评估这些死而复生的昆虫是否值得放回动物园的种植园里进行培育。父亲也是其中一员。

    他大概要离开一周的时间。在这之前，他给我完完整整检查了一遍机械体和信号增幅装置。他似乎还给许鹤宁留了电话，预防我在他出差的时候出现突发状况，没有人处理。

    我巴不得他快点离开，好让我开始行动。但是真的见到他要出门了，我又舍不得他。他温柔细致地与我亲吻了许久，我想这一刻的时光再慢一点也无妨。

    然而，总是要分开的话。等他回来的那一天，或许我已经消失了。又或者，我终于可以离开他的监控与束缚，去过我自己的人生。

    父亲……在离开我之后，大概也会在某一天摆脱英茉莉博士在他身上烙下的诅咒，过上新的生活吧？

    我看见他的身影就要在我眼前消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噩梦，他解开了我脖子上的项圈，对我说你本来就是自由的。他便再也没回头。

    我顿时吓得叫了一声：“父亲！”

    他便回过头来，讶异地看着我。阳光是很好的，他穿着三件套的西装，披着一件驼色的大衣，一身复古又庄重的打扮。

    我想着这样的他，年轻时也会傻乎乎地把手伸进母熊的体内做一些奇怪实验，一时觉得好笑又哀伤，便说不出话来。他笑了笑，对我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关上门，阳光也被关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