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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四肢百骸中,激得他差点当场走火入魔。 他不知道父亲为何一天要换三个鼎炉,也不明白凡尘所说的夫妻爱侣。 他只是想要这个小鼎炉永远陪着他,像所有俗世妻子那样陪着他,生一个被他日上的孩子。 这个小鼎炉,成了他的执念。 他生平所有欲念加起来,都不及把他的小鼎炉禁锢于身边更强烈。 他知道俗世夫妻并非如此,他知道自己此举在常人看人与疯子无异。 可那又怎样,他想要的东西,最让他欢喜满足。 其余琐事,从未出现在过他需要在意的事里。 楼中的老人说,或许是当年为了驱逐他体内的妖气,伤了他哪点魂魄,才导致他如今这副模样。 他不在乎,他从来都不在乎。 可他忘了,洛寒京在乎。 陆擎川缓缓睁开眼睛,一股妖异的力道在他四肢百骸中游走,失落了二十多年的七情六欲骤然间如滔天巨浪,恶狠狠地带着所有陈年的痛扑面而来。 他忽然明白了洛寒京为什么要逃。 那个小妖精,天性活泼烂漫,又怎么能年复一年地忍受一块七情不全的木头。 陆擎川坐起来,他明白那股妖力进入了他的身体,也顺便,归还了当年从他身上带走的情根。 烟鸟山中,洛寒京正在和江淮渡大眼瞪小眼。 原因很简单,江淮渡伤的太重了,一年两年都无法复原。 恢复不了武功就打不开烟鸟阁的密室,打不开密室就拿不出洛寒京的一魄。 而且江淮渡是个不讲理的,他振振有词地说:“我们说好的是拿潜龙谱换那一魄,你被陆擎川耍得像个小傻子一样,根本没拿到潜龙谱,我凭什么还你一魄?” 洛寒京气得拎扫帚:“江淮渡!!!” 江淮渡乐不可支:“哈哈哈哈别恼,别恼,我话还没说完。” 洛寒京警惕地问:“你想怎么样?” 江淮渡说:“替我把江府修缮一下,我怕卓凌回来找不到家。” 洛寒京问:“就这些?” 江淮渡点点头:“就这些。我现在心脉碎裂还没恢复,着实还不了你那一魄,我就把烟鸟阁抵押给你,如何?” 洛寒京松了口气,端起碗塞进江淮渡手里:“吃饭,快点好起来把那一魄还给我。” 陆擎川站在山头上,远远地能看见房中的模样。 洛寒京和江淮渡在一起,其乐融融地打打闹闹。 陆擎川脸色冰冷,妖气在他身体中暴怒地翻涌着,却不知该发泄到何处。 洛寒京离开了烟鸟山中的小屋,去兴安府帮江淮渡修缮府邸。 陆擎川冷冰冰地跟在洛寒京身后,飘舞的黑衣和黑雾融为一体,模样阴沉得如地狱厉鬼,心中却荒芜如懵懂少年。 七情虽已归体,可他却已经冷冰冰地活了那么多年。 他看着洛寒京的背影,想要靠近,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他已不是昔日那个不知情爱的疯子,却也没学会像个人那样谈情说爱。 洛寒京过得很好,没有为他伤心难过,或者早已忘了他是谁。 他该怎么办? 是像从前那样蛮不讲理地把人带回去困在暗室中,还是学着活人的样子,走过去 轻轻说一声:“好久不见。” 洛寒京走出烟鸟山,很快就要进城。 陆擎川再也忍不住了,行如鬼魅般冲过去,指尖裹着黑雾猛地把洛寒京抱在怀中,阴沉嘶哑着吼:“洛寒京!!!” 洛寒京吓得一声惨叫,刚要回头打人,却只看到一团黑漆漆的雾气贴在他身后。 远处传来一声闷哼。 洛寒京循声看去,发现一个男人摔了出去,正阴沉着脸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 是陆擎川。 洛寒京呆滞在原地,一瞬间如在梦中。 黑雾重新依附进陆擎川身体里。 陆擎川带着一身杀气缓缓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洛寒京,那眼神像要把什么人生吞活剥了。 洛寒京心中一百朵小合欢花乐颠颠地飞来飞去。 陆擎川来找他了。 这块大木头还是主动来找他了! 他就知道,他们之间的纠缠不会这么快就结束。 陆擎川把他害苦了,就该没完没了地和他折腾一辈子。 心里想的美滋滋,洛寒京却不肯主动低头和好。 他气呼鼓鼓地瞪着男人冷冰冰的脸:“陆擎川你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 陆擎川冷冷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冷冰冰地蹦出几个字:“你想!都!别!想!” 依附在陆擎川身上的黑雾随主人心绪所动,张牙舞爪地半空中露出凶恶的形状。 洛寒京一个小妖精被从天而降的庞大妖力压得透不过气来,惊恐地看着陆擎川:“你你你别过来!花神给我布了结界,不许你靠近我!” 陆擎川深吸一口气,努力和这小玩意儿沟通:“我不过去,你别跑。” 洛寒京气哼哼地嚷嚷:“反正你追不上我,我凭什么不能跑。” 陆擎川紧紧皱着眉头站在原地,他脑海中丝毫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又被花神法术阻挡不得上前,只能僵在原地,用恨不得把洛寒京生吃活剥的目光狠狠盯着那个折磨人的小东西。 洛寒京被陆擎川看得背后发凉。 他以前就觉得陆擎川凶,可从来没觉得陆擎川有这么凶。 难道是被妖气附体之后人都这样? 陆擎川上前一步。 洛寒京就后退一步。 陆擎川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问:“你要去哪里?” 洛寒京说:“关你什么事!” 陆擎川说:“你是我的人。” 洛寒京气鼓鼓:“我算你什么东西!” 陆擎川收回了七情,好像连脸皮都变薄了些,他看着洛寒京的脸在月光下皎白如玉,那双妖异的眼睛天真无辜又可怜,七分明艳,三分清软。 那张脸,让天性无情地人都动了心。 如今的陆擎川,又怎么还能招架得住。 陆擎川只恨不得把心肝脾肺一块儿掏出来摆在地上,让这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好好看看,那一块儿肉上没写着“我心悦你”。 可小混蛋仍然气鼓鼓地站在远处,又生气又警惕地瞪着他,一脸要据他于千里之外的臭脾气。 若是从前的陆擎川,必然不会恼怒。 他只会沉默着跟在洛寒京身边,想办法解开三尺禁锢,冲过去把把这个气得他牙痒痒的小东西抓回去,关在该关的地方,这辈子都不会放出来。 可他的七情六欲却回到了魂魄之中,他慢慢开始变得像个人,他看到了洛寒京的悲伤,他感受到了两个人之间那些牵扯着五脏六腑的纠缠。 他开始觉得痛。 不止为自己,还为他爱的人。 于是,陆擎川说:“你是我的妻子。” 洛寒京红着眼眶说:“不是!” 陆擎川沉默了一会儿,从黑雾中拎出了睡得鼻子冒泡泡的小团子,把那张活脱脱就是两人模样揉在一起的小脸对着洛寒京,说:“我有证据。” 洛寒京对这个证据无言以对。 小团子这几天跑动跑西的可累坏了,被亲爹拎在手里也不醒,美滋滋地打着小呼噜。 洛寒京说:“这是你逼我生的,不算。” 陆擎川说:“重要吗?” 说完,陆擎川把儿子扔回一片黑雾之中,面无表情地走向洛寒京,谨慎地观察着洛寒京的表情,只要有一点不对劲,他就立刻换句话重新说。 可他从来都是这种蛮不讲理地说话样子,洛寒京十分习惯,并没有表达出太多胃疼牙疼蛋疼的剧烈情绪。 洛寒京说:“我不可能跟你回天水一楼,我好不容易才得自由,是要修仙的,你别想抓我回去。” 陆擎川是真的很想把这小混蛋抓回去关起来,可三尺的禁忌是上古仙君亲自设下的,寻常仙妖人鬼哪会有破解之法。 只能忍着,等着,咬牙切齿地看这小混蛋艳色倾国的那张脸,不敢露出半分狂态。 洛寒京初占上风,哼着小曲进兴安府,帮江淮渡那个麻烦精修缮江府。 江府是座大宅子,前门后院七进七出,是兴安府的一处名景。 这里原是前朝皇帝微服出宫时为与民女相会盖的院子,富丽堂皇精巧极雅,修缮起来也极为麻烦。 江淮渡要修成房子原来的样子,可动土的匠人们哪儿知道原来的样子是什么样,只好让洛寒京天天在这儿守着,指挥匠人这儿的瓦是什么质地,那边的窗棂是什么花纹。 洛寒京懒得再回山里伺候江淮渡那个麻烦精,干脆在江府里住了下来。 他找了一处焚烧不太严重的厢房,里面被褥桌椅都是现成的,住着也不算难受。 唯一让洛寒京难受的,就是陆擎川。 陆擎川也不离他太近,就住在对面厢房里,每天练功舞刀,学着操控体内妖气。 他不能靠近洛寒京,就让自己的儿子天天来回跑腿,不是给洛寒京送朵花,就是让儿子去洛寒京那里要一个枕头。 小团子正是年少贪睡的时候,中午趴在床上打个盹,又被亲爹拎起来:“去问问你娘,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庙会。” 小团子委屈得要哭了,可怜巴巴地迈着小短腿蹭蹭蹭跑过去,在洛寒京膝盖上蹭了蹭,泪汪汪地撒娇:“娘,带孩儿去庙会玩好不好~孩儿想去~~~想去嘛~~~~~” 洛寒京经不住儿子软绵绵的磨,只好答应了:“好好好,不许告诉那块木头!” 小团子认真点点头,跑到陆擎川房间里,说:“我娘不许我告诉你!” 陆擎川面无表情地说:“嗯。” 小团子托着肉嘟嘟的小脸蛋,说:“你完了,我娘不想和你一起玩。” 陆擎川说:“嗯。” 小团子说:“你怎么那么无聊?” 陆擎川皱着眉:“江淮渡有趣吗?” 小团子想起自己被那个混账东西欺负到呜呜哭的画面,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这个沉默寡言的亲爹还是挺好的。 陆擎川是个特别无趣无聊又无情的人,小团子从小到大都没感受过亲爹的温情,只有被亲爹拎过来追妻的时候,才能获得一点家庭地位。 小小的团子心里委屈,在亲爹背后呲牙咧嘴地做鬼脸,举起小拳头就想捶,又不太敢动手。 陆擎川却忽然开口了,他说:“你离家一段时间,一直跟在洛寒京身边?” 小团子翻着白眼说:“都是我陪着娘亲,如果我不陪着,他差点就被坏人骗走了。” 陆擎川平静地说:“你低估他了。” 小团子软嘟嘟地嘟囔着:“才没有,娘亲是笨蛋,连你这种木头都能骗到他。” 洛寒京知道陆擎川在搞鬼。 天天差遣着儿子在两人中间跑来跑去,傻子都能看出这块木头别有用心。 洛寒京美滋滋地享受着这份别有用心,暗搓搓地等着看一块木头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可陆擎川却是真的什么花招都没耍,老老实实跟在暗处看老婆孩子逛庙会。 他动情太晚,谈情太早,如今经受的一切都让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更何况,他被洛寒京身边的禁锢所制,连近身都近不得,除了看着,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洛寒京那张脸艳得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哪怕只是走在庙会上,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刺得陆擎川眼睛疼。 小团子担忧地拽着洛寒京的袖子,恨自己身形不够高大,挡不住娘亲那张造孽的脸。 合欢花,主男女情爱,常有青楼楚馆拿合欢花的花蕊做催情香料。 洛寒京这么大一个活生生的合欢花妖精走在街上,怎么能不出事。 洛寒京对自己作孽的脸毫无知觉,乐颠颠地拽着儿子去买糖葫芦,自己一串大的,儿子一串小的。 小团子看着手里的小糖葫芦愁眉苦脸。 洛寒京有点心虚:“怎么了?要不……咱们换换?” 小团子小声说:“娘亲,我们回去吧,我不要逛庙会了。” 洛寒京啃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问:“怎么了?庙会不好玩?” 小团子摇摇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他感觉藏在暗处的爹爹快要忍不住杀人了。 洛寒京意犹未尽,却也不好意思硬拽着小孩儿陪他玩,只好恋恋不舍地说:“好吧,那我们回去。” 不远处的茶楼上,一个富商打扮的男人正看着洛寒京,饶有兴趣地问:“那个小公子,是什么人?” 茶小二说:“似乎是江府中的旧人,江大侠逝世之后,他一直替江家修缮看守宅子。” 男人笑了:“没想到,江淮渡府中还养着这样的美人。” 魔教,天水一楼和烟鸟阁之间的恩怨,也算十分旷日持久了。 三十年前,魔教和天水一楼分立西南东南两侧,隔着武林盟九门十派,倒也还算安生。 关系好些的时候,魔教的老教主和天水一楼的老楼主还曾经坐在一起吃过饭吹过牛,一起商量过长生不老得道成仙的大计。 然而魔教被驴了,被狠狠地驴了。 魔教追了三十年的潜龙谱,直到天水一楼开始追杀卓凌,他们才知道原来潜龙谱从一开始就是天水一楼用来驴人的。 魔教老教主听说能让他长生的那只异兽在四派围攻之下跑了,气得七窍生烟头晕眼花,追上自己老兄弟的步伐,气绝身亡了。 新上任的教主恨天水一楼恨得牙痒痒,一路追着天水一楼楼主地踪迹追到兴安府,却看到这位脑回路不同于常人的楼主,和江淮渡手下的小美人一起住进了江淮渡的府邸中。 天水一楼当年屠尽江淮渡全族,又囚禁江淮渡数载,说起仇来,比魔教深得多。 魔教的教主在兴安府皎白如玉的月光下摇着折扇,感觉这位极少在江湖上露面的新楼主可能十分不好对付。 不过如今,教主终于找到了这位油盐不进武痴楼主的破绽。 那个来路不明的美人。 洛寒京答应了要帮江淮渡修缮江府,就一直尽心尽力地指点匠人把江府恢复原状。 可江府正墙上原是一副壁画,仿的前朝画师一副红梅白雀图,洛寒京请了几个画壁画的匠人,都画的不好。 这图十分难画。 雪是留白,雀也是留白。 那些画惯了瀑布高山的匠人们画不出,洛寒京只好去画坊里请师傅。 他到了画坊里,拿出图样请师傅看了,定下工期转身要走,却迎面遇到一个男人。 男人笑着看他,说:“在家中壁画上作红梅白雀,公子当真是个雅人。” 洛寒京说:“见笑,是朋友所托,我自当尽力完成。” 男人说:“红梅白雀图最讲意境,寻常画师画不出,岂不是糟蹋了友人的雅兴?” 洛寒京有点为难:“壁画不同于纸墨,油漆质感粘稠不透,有些瑕疵,也难免。” 男人说:“这不巧了,当年江府修缮,便是在下为江大侠画的壁画,也是这副红梅白雀图。若公子不嫌弃,不妨把尺寸大与在下,让在下试上一试?” 洛寒京没什么不愿意的。 能早点把江府修好,他也早一天解脱。 男人来江府中丈量尺寸,洛寒京没心思盯着,就跑到后院里继续修炼。 陆擎川来到前厅,冷冷地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放下手中的活,回头笑道:“陆楼主为何这样看着我?” 他话音刚落,陆擎川眼神便已冰冷,手中长刀出鞘,重重向男人砍过去。 周身妖气也如影随形,一同刺向男人咽喉。 男人脚下如风利落躲开,折扇重重压在长刀上,惊讶不已地看着那股妖气:“原来天水一楼到底是进了妖道。” 陆擎川不再说话,手中长刀接连凶猛攻向男人全身要害。 此人武功不如他,不管此行有何企图,杀了就一了百了了。 哪怕七情归为,他也仍旧是如此蛮横直接的脾气,能杀的人就不必多问。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男人节节败退,却轻笑一声:“陆楼主,想来那位出身江府的美人,是你的心肝了?” 陆擎川心中一寒,眼神更加锋利冰冷,长刀重重落在男人身侧的墙壁上。 来不及多想,陆擎川带着一身妖气猛地回身而去,冲向后院。 此时,一道黑影正带着昏迷的洛寒京跳上墙头。 陆擎川浑身妖气怒不可遏,暴怒之中妖性几乎要越过人性。 他根本不该像个傻子一样任由洛寒京这样胡闹! 哪怕这一生他都无法触碰洛寒京半分,也要把这个人禁锢在天水一楼,禁锢在他能看见的地方。 陆擎川追了上去,沿途给言清澹发出信号,带领所有弟子随他一起去救洛寒京。 这一次……这一次如果洛寒京能活着回到他身边,他发誓……他陆擎川对天发誓,再让洛寒京离开天水一楼半步,他就……他就…… 陆擎川看着天空,却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做筹码。 原来他苟活一世仓皇半生,真正拥有过的东西,只有那个假装对他很乖巧的小鼎炉。 洛寒京感觉自己可能是三界之中最倒霉的那只妖怪了,天天被凡人欺负。 先是被江淮渡威胁做卧底,再是被陆擎川强迫做鼎炉,如今好不容易舒坦两天,又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抓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洛寒京坐在牢里长吁短叹,如果仙君说这就是尘劫,那他的尘劫是不是也太惨了些? 这里是荒梦山,气候很不适合合欢花生长。 牢房下似乎画着什么降妖除魔的符咒,洛寒京坐牢坐的不舒服,心慌气短魂魄不稳,竟隐隐生出了痛意。 陆擎川一路追到了荒梦山。 他心中怒不可遏。 果然是魔教抓走了洛寒京。 他等不及手下人赶来,一个人冲进了荒梦山中,体内妖气附上长刀,一刀落地顿时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硬生生劈开了荒梦山外的阵法,一人一刀大步走进了魔教总坛之中。 地牢之中,魔教教主亲自来见了洛寒京。 洛寒京缺了一魄,在这样的阵法中痛苦不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他看着那个人,模模糊糊中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记不起来。 教主摇着折扇轻笑:“你叫……什么名字?” 洛寒京这才想起来,他好像很多年前在江府中见过这个人。 那时江淮渡刚刚忽悠着魔教帮忙成立了烟鸟阁,说是要去武林盟里做卧底。 建阁之初,就是这个人常常来江府中,向江淮渡讨要关于武林盟中的种种情报。 那时候江淮渡不许他见外人,天天把他藏在后院的厢房里。 洛寒京受不住魔教地牢里的降妖阵,苍白着脸说:“你想要干什么?” 教主说:“也不需要美人做什么,美人只要好好歇着,就是最大的用处。” 洛寒京喃喃道:“你们凡人真是奇怪,想要什么从来不肯说,总要让别人猜。” 教主说:“想要的东西若直接说出口,那多半也就得不到了。” 洛寒京想起了陆擎川。 那块木头每次都一本正经地说“我想要的只有你”,可他却不敢相信,还跑了。 果然,这人说的对。 陆擎川这一生,从来没有炽热地想要得到什么,也从来有没有痛苦着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始终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直到他的小鼎炉出现,像个小傻子一样乐颠颠地在他身上爬上爬下,他那颗缺了七情六欲的心好像忽然间就变了样子。 他开始不安,开始偏执,开始变得混乱和惊慌。 陆擎川杀进荒梦山中,循着洛寒京的气息杀进地牢中。 他懒得去想魔教为什么要引他至此,反正能救到洛寒京就可以了。 陆擎川越战越狠,长刀挥舞如电,一身杀气震得魔教教中后退数尺,谁也不敢再去拦他,让他冲向了地牢深处。 陆擎川终于看见了洛寒京。 远远相望,陆擎川心魂颤痛,竟是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妖气被阵法所震慑,牵着宿主不得靠近。 洛寒京被魔教囚在地牢深处,已经被降妖阵折磨得奄奄一息,妖魂不稳。 殷红长衣散落在黑石上,像朵已然枯萎的花。 洛寒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惨,他只是想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妖精,却永远被裹挟在看不见尽头的麻烦中,仿佛永远也不得快活。 陆擎川不顾妖气阻拦,大步冲向洛寒京。 妖气被迫离体,远远地与宿主分割开来。 陆擎川一步一步走向洛寒京,脚步一步比一步沉,一步比一步迈的艰难。 他几乎忘了,他本已走火入魔昏睡多日,是靠着妖气支撑,才能活下来。 离了那股妖气,被镇压在心海之中的邪妄真气再一次冲入四肢百骸中,撞得陆擎川摇摇欲坠。 可他必须要来。 那是他的鼎炉,更是他的妻子。 是他唯一可以为之欢喜和愤怒的贪念执妄。 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再有这样一件物,能让他如此疯魔,让他死都不愿放手。 陆擎川天性无情,所有的情绪,都倾注给了洛寒京一人。 洛寒京,是他的一切。 陆擎川的经脉开始崩裂,那些抑制不住的真气疯狂翻涌在气海丹田中。 洛寒京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越靠越近的陆擎川,在有些如梦如幻的恍惚中小声说:“楼主……” 他做梦了,梦到了很多往事,恍惚中忘记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他好像仍然睡在天水一楼的暖阁里,昏昏沉沉不知日月,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着面前的微光和高大的人影,又像从前那样开始撒娇,软绵绵地叫着“楼主”。 陆擎川气海震颤更加剧烈,他抬手想要拂开洛寒京额前的乱发,却被三尺禁咒狠狠弹开,狼狈地摔倒在远处。 洛寒京不知所措地看着陆擎川。 陆擎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爬起来继续走向他,停在三尺之外看着洛寒京,抬起手,缓和地想要触碰,却再一次被狠狠弹出去。 他像头发怒的狮子,冰冷的眼睛里是滔天的怒火,却无能为力。 陆擎川说:“洛寒京,把禁咒解开。” 洛寒京心中委屈,却已经虚弱地说不出太多话了,只能半闭着眼睛轻声说:“这是仙君下的禁咒,我解不开……” 陆擎川说:“洛寒京,你每次拒我于千里之外,都是因为受制于人吗?” 洛寒京很委屈,委屈到想打人。 他也不想的…… 不想逃走,不想骗人,不想一个人憋着心思,更不想每次都把陆擎川狠狠推开。 他是妖,一个孤零零长大的小妖精,他喜欢被人捧在手心里,喜欢那块木头温柔蛮横的脾气,喜欢那些肉麻的情话,喜欢一个姿势都不换一下的那些夜晚。 他有多喜欢啊,喜欢得想要变成一棵合欢树,永远留在天水一楼里,千年万年地慢慢开着花。 可他总是有太多不得已。 不得已地逃避,不得已的欺骗,不得已地拒绝靠近。 陆擎川强行压着体内真气,冷冷地看着洛寒京,他再一次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再一次被狠狠摔向了远处。 经脉崩裂,七窍流血,陆擎川一次一次蛮横地试图靠近,鲜血却已经在地牢的降妖阵上淌成了血泊。 洛寒京被锁在铁索上,哭着想要站起来:“你别过来了……陆擎川你别过来……我自己走……我自己能走……” 可他缺了一魄又被降妖阵囚困半日,哪里还有站起来的力气。 有些人是一根筋的傻子。 就像他明知一介蝼蚁凡躯根本打不破上古仙君设下的禁制,却仍然一次一次地试图靠近。 洛寒京看着一次又一次送死的陆擎川,呆呆地流着泪,想要伸手,却不小心把陆擎川重重击到了远处。 他一直以为,陆擎川不爱他。 陆擎川这个人,总是冷冰冰的瘫着一张脸,如果不练功,洛寒京甚至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鸡儿。 陆擎川在他身边体现过最多的,只有控制欲。 神经病一样的控制欲,和神经病一样的宠溺纵容。 洛寒京无法把陆擎川那些病态的感情当做是爱。 哪怕陆擎川在他耳边用冷冰冰的语气说过一万遍“我爱你”,他也无法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爱情。 可陆擎川再一次踉跄着冲了过来,沾满鲜血的手指已经握不住刀,只是颤抖着想要靠近洛寒京,触碰和拥有的欲望完全盖过了可能会就此死去的可能。 洛寒京哭着说:“我是妖精……呜呜……我又不会死……你别救我了……你走啊……你别救我了……” 陆擎川阴沉沉地说:“你是我的。” 他再一次伸手,指尖用尽力气抚过洛寒京的脸颊,却再一次被狠狠撞了出去。 洛寒京哭着喊:“陆擎川你个神经病!你就放弃一次能怎么样!!!” 陆擎川满脸是血,定定地看着洛寒京,说:“你真想让我走?” 洛寒京哭唧唧:“我从来都没让你来救,害我最惨的人就是你了!” 陆擎川踩着满地鲜血,一步一步靠近洛寒京。 他抬起手,隔着三尺远的禁制,恍惚中想要抚摸洛寒京的脸。 翻涌的真气快要炸裂气海,这些年他不愿意再用其他鼎炉,那些浑浊暴戾的真气早已不再受他控制。 陆擎川眼珠充血,那双总是冰冷薄情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鲜血淋漓的悲伤,他说:“洛寒京,我自幼缺失七情六欲,常被人斥责薄情寡性。可你我之间,真正无心无情的那个人,是我还是你?” 洛寒京张了张嘴,红着眼眶看着这个凶狠的男人。 他很委屈,很生气,想要大声地怒斥陆擎川当年对他有多残忍。 可他却说不出口了。 这个凶狠蛮横地男人冷冰冰地看着他,鲜血淋漓的脸上是恨不得把他生吃活剥了的残忍暴戾。 可洛寒京却在这一刻,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被爱着。 这个男人爱他,像个疯子一样深爱着他。 他大概也疯了,竟然觉得被这样深爱着是那么幸福快乐。 洛寒京伸出手,隔着三尺远的距离戳戳陆擎川的脸:“陆擎川,如果仙君没有设下这三尺禁制,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弄死了?” 陆擎川冷冰冰看着他:“你自己说呢?” 洛寒京屁股一紧,美滋滋地笑了。 陆擎川深吸一口气,不依不饶地想要再试一次。 这一次,他刚刚碰到那三尺结界,结界中的洛寒京已经闭上眼睛,彻底昏死了过去。 为了让陆擎川能靠近,洛寒京击破了自己的元神。 三尺结界失去要护之人,顿时消失。 陆擎川预想的撞击不见了,踉跄着一头栽下去,脑门重重磕在了石墙上。 他终于可以触碰洛寒京了。 可在他怀里的,已经是个奄奄一息的洛寒京。 陆擎川那颗刚刚被归还七情六欲的心尚且无法理解洛寒京的动机,他颤抖着抱住怀中快要散魂的小花妖,在剧烈的悲伤中忽然涌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欢喜。 对,是欢喜。 凡尘人世二十余载,他从未觉得如此欢喜。 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执着和占有欲,不再是他单方面疯魔着想要掠夺什么。 他早已习惯了永无回应的单方面付出和索取,他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感受到被爱被需要的欢喜。 这一刻,他疯了似的大笑,又疯了似的流下泪水。 他的小鼎炉,想要他。 想要和他在一起。 陆擎川抱着他的小鼎炉,总是平静冰冷的唇角轻轻笑着,说:“小疯子。” 小疯子已经奄奄一息,像个乖顺的布娃娃一样窝在他怀里,前所未有的乖巧,前所未有的温暖。 陆擎川踉跄着抬头往外走,崩裂的经脉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他却觉得无比痛快欢喜。 原来此生索求所念,不过便是此刻此景,便是横死当场,也觉得畅快淋漓。 他说:“洛寒京,做出这种事,你怕是再也别想修炼成仙了。” 话音未落,他已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就要摔倒在石板上。 闭眼的瞬间,恍惚间看到天水一楼的弟子攻入魔教,正远远地向地牢奔来。 魔教教主站在地牢上的密室中,隔着一道曲镜边看边叹息:“真是一段刻骨深情,缠绵动人。” 手下小心翼翼地说:“教主,咱们不亏吗?” 魔教教主轻轻冷笑:“亏什么亏?能看到天水一楼楼主这副惨状,怎么都不会亏。” 天水一楼和魔教彼此虎视眈眈了三十年,终于撕破脸皮狠狠打了一架。 江淮渡在烟鸟阁中笑得前仰后合,乐得差点把刚愈合的伤口崩裂了。 这两个老仇家,总算是狗咬狗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