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当阳夜宿

    回忆很长，但在现实之中只有一瞬而已，我跪拜起身之间，已将孤月夜想让我知道的一切都了然于胸。

    本来，我在燕无殇刺瞎我双眼的前一刻对他种下摄魂之术，只是为了听孤月夜的话，努力为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但现在我才知道，我不仅仅是要自己活下去这么简单。孤月夜毕生都在努力释放魔心之力，与仙门抗衡，复兴魔族大业，她如今身死，魔域众生沉眠于混沌之中，所有一切她未完成的事，她都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起身，慢慢摸索着向回走去，表情纹丝不动，但心内却掀起惊涛骇浪，深深思索间，我没发觉前方有块石头，一脚绊了上去，差点摔倒在地上。

    “小心……”耳边响起一声低呼，身体被人拉住，燕无殇瞬息移动到我身边，一把捞过我的腰，将我紧紧扶在怀中。

    我讪讪笑了两声，对他说了一声谢谢，摸了摸自己眼睛，有些沮丧道：“师兄，我眼睛看不见，真的好麻烦。”

    “莫怕，”燕无殇安慰我，语气沉稳而坚定，“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我往他怀里钻了钻，拿头发轻蹭他下巴，又主动搂上他腰，软声道：“阿舟相信师兄……其实治不好也没有关系，有师兄在我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燕无殇长得很高大，他肩膀宽阔，胸膛厚实有力，我倚在他身上，刚好可以窝进他怀中，他正好穿一身玄衣，环抱着我，就像一座巍峨高山环抱着它的腹地一般，沉稳而坚实，可以阻挡外面的一切凄风苦雨，天生让人心安。

    我在心里酝酿好情绪，眼角逼出几滴眼泪，仰头让他看见，装作有些担心地样子，对他道：“师兄，过了沅水再向南，便到了诸仙门世家的驻地，我是有罪的魅魔，若是被人看见了，会不会被送回葬魂渊？”

    我最担心的便是这件事，仙魔之战时我也曾斩杀仙门之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如今燕无殇私自带我出葬魂渊，若是被仙盟的长老们知道了，一定会遭到他们的极力反对，纵使燕无殇凭无上战功已成七宗仙盟联席掌教之一，但也不可能完全违背众意，行狂乱悖逆之事，若是他顶不住压力再将我送回葬魂渊，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牢牢抓住燕无殇，让他离不开我，即使违背众意，也要与我在一起。

    燕无殇见我担心，递给我一丸丹药，道：“这是易容丹，吃下它，可以改变你的音容，隐藏你魅魔的气息。往后你跟在我身边，只要不再作恶，我必定护你周全。”

    我听他这样说，心内嗤笑一声，燕无殇如今对我和颜悦色，看似维护，实则只是将我当做一个可以任意掌控的小玩意儿罢了，我现在这样弱，也难怪他会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想到这里，我心中自嘲，又有苦涩，但表面不动声色，伸手接过丹药，仰头吞入口中。

    那丹药味道甚苦，而且个头太大，我伸长脖子极力咽下，也被卡得不轻，正咳得满脸通红之时，燕无殇竟好心伸手帮我顺气，他手掌宽大，掌心温热，不知怎么施的力道，没弄几下，那药丸便顺利落入我腹中了。

    我顺了口气，赶忙道：“多谢师兄！”

    出口的声音已是与之前有些不同了，我顿感惊奇，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咦？声音这么快就变了，不知道脸变成了什么样子？”

    燕无殇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语气有些古怪：“怎会如此？”

    “怎么了？”我心下一惊，难不成变成了个丑八怪，吓到燕无殇了？若是如此，我还怎么能让他离不开我？

    “无事，”燕无殇声线很快恢复正常，道：“只是改变得不完全，与之前尚有四五分相似罢了。”

    “啊，这样啊，”我有些担忧，“那这样会不会被别人认出来？这丹药还有吗，我再多吃几颗？”

    身边一阵沉默，半晌燕无殇才道：“你当这是糖么，这种程度的相似，不会引起怀疑的，你无需担心。”

    既然燕无殇这样说，我便放下心来，但他又道：“你虽服了这丹药，但也是魔灵，需得时刻受我管束，未得我允许，片刻不得离开我，知道么？”

    他说这话，又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好像我是一个物件儿，或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一般。但我只能装作开心的样子，紧紧靠在他怀中，向他保证：“谢谢师兄，我会很乖的，不会给师兄惹麻烦，以后思舟要一直跟着师兄，一刻也不离开。”

    燕无殇未置可否，他拉我踏上锟铻剑，继续向南赶路。

    大约行了一个时辰，渐渐到了人烟密集之地，燕无殇向我描述，说若是飞得低了，依稀还能看到云雾之下阡陌纵横，屋舍俨然的痕迹。若再往前飞半个时辰，便能到君家在北莽苍洲的驻地，当阳城。

    我突然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非得要去城镇中去办才行，但这件事不好向燕无殇开口，我颇为头疼的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只得拉了拉燕无殇衣袖道：“师兄，天色已晚，我赶路有些累了，想要去当阳城休整一下，可不可以？”

    燕无殇可能从未和这么娇弱多事的人为伍过，他本来为了迁就我的身体就飞得极慢，半天都没有飞出北莽苍洲，现下我又一次一次让他停下，我真怕他嫌我累赘，一甩袖子离我而去。

    但我这事不得不办，且越快越好。我正想着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理由，突然一阵风吹过，我胸口一凉，突然想到倒是可以让他下去给我买件衣裳。我现下身上正穿着燕无殇的黑色外袍，他身形比我高大上许多，这外袍又款式松散，我拿袍带在腰间死死系着，才勉强能穿。但胸口的地方掖不紧，总是漏风，看着必定也邋里邋遢，不甚美观。

    我故意打了个寒颤，攀着燕无殇胳膊，道：“师兄，你的袍子太大了，去当阳城给我置办两件衣裳吧。”

    燕无殇应是审视了我一番，觉得我现在的确穿得不伦不类，便嗯了一声，勉强同意。

    我心中一喜，朝他笑了笑，本是想哄他开心，不料他却沉声问我：“不是累了么，怎么这么高兴，你去当阳城，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呃……”我心中一惊，身体有些僵住，心里想着，不会被他看出什么了吧。

    他见我神情不自在，登时停住锟铻剑下落的势头，拉住我手，有些生气地问我：“叶思舟，你去当阳城，不会是要去找君氏的人吧！”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我大舒一口气。

    不过燕无殇这人怎么回事，老是提起君氏，真是烦人得很。但我又转念一想，这应是我的错，谁让我之前和他欢好的时候提起和君若寒的往事，看样子是真的把他给气坏了。

    我赶忙向他表忠心，恨不得指天发誓，“师兄，我与君若寒早已恩断义绝，我此生都不愿再见到他，师兄你信我，若我再与君若寒有何瓜葛，定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

    我最后一个字没说出来，是燕无殇捂住了我的嘴，他训诫道：“神明在上，不可胡言乱语。”

    我呜呜点头，他又道：“三年之前，君若寒继任君氏大宗主，迎娶缥缈宗宗主之女柳氏为妻，不久前，柳氏有孕，他们夫妻琴瑟和美，你与他，当行陌路。”

    不知为何，燕无殇说这话时，我觉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很小，像隔着云雾般模糊不清。我费力地听完他说的每一个字，花了好大力气，才理解完这句话的意思。然后便感到燕无殇晃了晃我肩膀，问我：“思舟，怎么又在发愣，我讲的话，你听清楚了么？”

    我猛然惊醒，燕无殇的声音又清晰起来，我赶忙道：“听清楚了，师兄，我刚刚耳朵有些痛，反应慢了。”

    “耳朵？”燕无殇摸了摸我耳朵，在那处仔细检查了一番，道：“看起来无事，现在还痛吗？”

    “不痛了，师兄，”我笑了一下，“……刚刚风太大，现在已经不痛了。”

    燕无殇未再多言，他操纵锟铻剑缓缓降落在城外，我跳下剑跟在他后面，他却将衣袖递给我，道：“跟紧我。”我便用宽大袖袍掩着，扯住他衣角，与他并肩而行。

    当阳城位于北莽苍洲东南部，与东平宁洲隔海相望，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利，是两洲商贸往来和人口流动的重要通道，因此城市规模很大，城内人口稠密，街市繁华，行人络绎不绝，大有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仙魔大战之前，当阳城本是我魔域辖境，本由幽冥道魔君阎琅掌管，只是刚刚听燕无殇所言，如今当阳城已是君家在北莽苍洲的驻地，看样子竟是将这座城市经营得不错。

    途径一街道，我听到有店小二招呼客人打尖住店的声音，便停下脚步，对燕无殇道：“师兄，现在时辰已晚，既然来了当阳城，便在这里住一晚，可好？”

    燕无殇同意，拉着我走过了几家店，应是找了个最整洁气派的，才带着我迈了进去。

    立刻有店小二招呼上来，应是见燕无殇穿着贵重，气质非凡，态度便异常热情，“两位客官，您里边儿请，是打尖儿啊还是住店啊？”

    “住店，一间上房，”燕无殇冷淡吩咐。

    “好嘞，天字一号房——”店小二朝楼上喊了一嗓子，又转身笑眯眯道：“客官要先吃点什么吗？本店菜品丰富，海陆空俱全，堪称当阳城一绝呐！”

    我与燕无殇皆早已辟谷，但我在葬魂渊呆了这么久，倒有些想尝尝人间的烟火气，此时听这店小二说起各种美味佳肴，竟不由自主暗暗吞了吞口水。

    做店小二的人最是会察言观色，我蒙着双眼，也不知他从哪里看出来我被勾出了馋虫，直将目标转向我，殷勤道：“这位公子请上座，您想吃点什么，要不先听小的给您先报一遍菜名？”

    他见我目盲，辨不了方向，还十分贴心地虚扶住我手臂，将我往座位上引。

    我向他道谢，对他笑了一笑，道：“那就麻烦你给我们介绍介绍。”

    这店小二本来口舌麻利得很，此时不知为何竟呆了一呆，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半天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结巴道：“我们这，我们这的菜色有……”

    我正准备认真听听有什么美味，燕无殇却打断他话，语气有些不耐，直接吩咐道：“挑些清淡可口的，直接送到卧房里来，你就下去罢，”说着，便拉起我手臂，一路上楼，进到房里，嘭地一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