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阴蚀血阵

    轰隆一声巨响，前方土石碎裂，这巨大的岩壁在数道银光流窜之下轰然倒塌，无数碎石汇聚成一股洪流，摩擦激荡，携着千钧之势倾泄而下，荡起滚滚烟尘，漫天飞扬，让人如坠浓雾之中。前辈一把揽住我，凌空跃起，避开脚下碎裂的石块，向前急速飞了几步，然后稳稳落在了一个地方。

    我低头看去，发现我与他正站在一方巨石之上，身后是轰然倒塌的洞口，和漫天扬起的烟尘。脚下的巨石坚硬至极，形状愈往前愈尖削，最粗的地方也堪堪只够两人站立。它后方与洞道相连，前端向外伸展，如一柄利刃般斜刺而出，停在半空之中。此时山石崩裂，碎石乱起，在巨大的冲击下这方巨石依旧纹丝不动，牢牢卡在身后的崖壁之上。

    我挥手扫开眼前尘土，努力睁大眼睛向前方看去，前方视线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幽深曲折的洞道，而是红光大盛之景。徒然大开的视野中，一方巨大的岩洞现于眼前，穹顶广阔高悬，百丈来高，四周怪石嶙峋，交错盘绕于崖壁之上，森森然泛着冷冽的寒光。定睛细看，那些石头上刻满了血色的祭文，文字奇形怪状，是我完全看不懂的古语。

    “那里！”前辈拍我一下，扬手指向高处，我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其中景物甫一入眼，立刻令我心神大震，几乎目眦欲裂起来。

    只见百丈高的洞顶之上，一道不知什么材质的锁链悬垂而下，直有成年男子手臂般粗，上面刺啦刺啦闪着紫白色的雷光。锁链的末端缠绕着一个人的身体，活生生将那人倒吊在半空之中，我看清那人面容之后，瞳孔紧缩，那人正是燕无殇！

    燕无殇身体上的衣物早被雷光烧成了黑灰，锁链一圈一圈死死嵌入他肉里，突出的倒刺在他身上扎出成百上千个血洞，鲜血滴落，在空中形成一道血线，顺流而下，丝丝不绝。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从胸膛到右半张脸上蜿蜒出诡异黑纹，那黑纹似有生命力，不断生长蔓延，一点点占满了他整张脸颊。他在紫白的雷光与血色之中摇摇欲坠，而他身下，正是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的发源之处。

    要去救他！我心中有一个声音轰然大响，也来不及思考什么，身体先一步作出反应，猛地向前冲去。

    “别动！”冲到巨石边缘时身体却被人一把抱住，前辈抓住我腰将我一把拉回，高大身形堵在我前面，漆黑重瞳盯住我的脸，低声斥道：“你不要命了么！”

    回身时一块儿石头被我踢下巨石，隔了好久，发出“噗通”一声，似是掉入水中。我朝洞底看了一眼，不禁一阵瑟缩。只见幽暗的岩洞深处，是一方人工凿成的大池，如一口大锅般嵌入地底，而锅中正翻涌着血色的浓浆，腥臭扑鼻，炙热躁动，正在往外咕咚咕咚地喷涌着血浪。

    前辈冷着脸道：“那就是阴蚀血阵，如果你掉下去，必死无疑，我也救不了你。”

    我心中恐惧愈来愈浓，恍惚间反手抓住他双臂，犹如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急声道：“前辈！求求你救救燕无殇，你一定能做到的，对不对！”

    他拂开我手，低沉出声，“我会救他，无需你求我。”

    说罢，他挥手祭出之前的灵刃，身形一晃，跃入半空之中，朝燕无殇飞去。然而，就在他距离燕无殇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地脉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震颤之音，岩洞四周的山体晃动了一下，血池随之狂躁起来，掀起一波又一波巨浪，释放出滔天怨气，霎时间充满整个山洞。

    “……前辈，小心！”我嘶吼出声，巨大变故之下，血浪的浓浆中突然伸出无数根细长的触手，如鞭子一般从四面八方挥舞而来，朝入侵者围攻而去，其中一根刷然缠上前辈的脚踝，一路向下，直要将他拖入血池之中。

    他反应极快，俯身挥动灵刃，半空中银光一闪，一下便将触手斩断，断口处的浓浆爆开，粘稠的液体如火星般四下飞溅，有些沾染到周围的岩石上，竟能活生生腐蚀出焦黑的洞口来。

    这些触手不止攻击入侵者，有一些还伸向燕无殇倒悬在空中的身体。它们围裹而上，将尾端刺破燕无殇的皮肉，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仿佛在吸食着什么。燕无殇身上的黑纹肉眼可见地加速生长，他的灵息急速流失，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快救他！”我大喊一声，右手祭出风刃，挥起一刀朝最近的一株触手斩去。那触手被我拦腰斩断，从高空中摇摆着落下，但还未等我高兴片刻，血浪中便有无数血滴升腾而起，疯狂修补那支触手，片刻，它便完好如初，再一次巍然而起。只见它伸向半空，耀武扬威般甩了几下身子，然后猛然朝我袭来，我躲避不及，被它拦腰一卷，带到血池上空。

    怎么回事，这东西杀不死的吗？我撒眼一看，刚刚前辈斩断的大片触手，现在竟都被血池修复，恢复如初了！而前辈正缠斗在一大团乱糟糟的触手之中，灵刃银光乱闪，根本无暇他顾。

    血色触手缠着我的身体，带着我急速下落，血池越来越近，扑面而来的热风如火般滚烫，夹杂着腥臭的味道，几乎要将我的皮肉灼穿。翻涌而上的血浆溅到我身上，所到之处很快被烧成了焦炭，触手下坠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周围景物一闪而过，皆成为糊在我眼底的残影。我费力向上看了一眼，燕无殇的身体还倒挂在那里，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个点。我恍惚地想，既然我救不了你，那我就陪你一起死吧。

    虽然此生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但起码黄泉路上我们两个相伴，也不算孤单。只是这死的方式太不体面，我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腥臭血池，想着死在里面，比起挫骨扬灰，尸骨无存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步之遥，被热浪灼烧到变形的空气之中，一张张面孔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我对着他们笑了一笑，看着他们如烟云般飘散而去，然后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思舟！——”想象的死亡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刺目的银光随着一声爆喝破空而来，直直射向缠绕在我身上的触手。我身体一松，惊醒般闻声望去，目力所及之处，一袭白袍凌空跃下，飞鸟般掠至我身前。他身后血红的触手如群魔狂舞，齐齐追着他俯冲而下，扭动间掀起层层血浪，甩出能灼穿岩石的浓浆，流矢般劈头盖脸朝他射来。他却不管不顾，直冲向我，后背皮焦骨烂，血肉翻卷，但他看也不看，直到一把拉住我下坠的手，带我脱离血池，我才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之声，他道：“思舟……”

    他将我抱在胸前，俯身看我，我勉力睁开模糊的眼睛，看到他浑身沐浴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之中，熠熠生辉，美得不似人间活物。

    “前辈，”我咳出两口血，努力吸一口气，推了推他的身体，拉扯着如破风箱般的嗓子，艰难道：“……你走吧，别枉死在这里。”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但我已经听不清他的声音，只大致听到几个字，他说：“……思舟……我带你出去……”

    他抱我起身，我却挣扎着从他怀中下来，跪坐在地上，这个位置很好，离燕无殇很近，刚好可以看到他的脸，我满意地笑了笑，朝身后人断断续续道：“前、前辈……我就留在这里了，你走吧……谢谢你帮我救他……”

    那些触手贪婪地吸收着燕无殇身上的灵息，黑色的祭文已经爬满了他整个身体，远远看去，他像是被束缚在黑色蛛网之中的奄奄一息的猎物。我看着燕无殇的脸，那张脸现在了无生气，满脸皆是清灰之色，已经完全没有一点好看的样子了。我突然思绪飞扬，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暮春时节，沾衣不湿的春雨吹落桃花漫天飘飞，连空气中都满是扑鼻的甜香。蓬莱仙山脚下的留仙镇正举办一年一度的桃花宴，全镇的人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喝柔美绵甜不醉人的笑春风。玄天宗中的弟子们蠢蠢欲动，连修炼都变得心不在焉，终于有一天，宗门的长老同意休沐三日，放大家下山采买，于是，春心荡漾的少年郎们便一哄而散，各自奔向自己心驰神往的地方。

    那时我刚拜入内门，因为试炼成绩很是不错，得以拜入青霄真人门下，成为燕无殇的小师弟。燕无殇极少下山，他下山的唯一理由就是斩妖除魔，但是那一次，他竟然破天荒地跟着一群师兄弟，奔向留仙镇中去了。留仙镇外有一片桃林，方圆十里之地种满桃树，春日之中花海一望无际，灼灼其华，风景美不胜收。那一日，镇中的年轻男女们在桃林中嬉戏游春，他们戴着面具相互试探，对唱情歌，若是彼此喜欢，便互相把面具一摘，立时便能成就一段佳偶良缘。我与师兄弟们戴着面具混在其中，看得兴高采烈，不知谁大手一挥买了数十罐笑春风，直言今日高兴，要与大家一醉方休。

    那日我的确是醉了，一个人捧着一罐子酒跑到迷宫似的桃林中，迷迷糊糊逛来逛去，不知醉在酒里，还是醉倒在春风之中。那天很多事情都已模糊，我只记得日暮西斜的时候，我在桃林中遇到了燕无殇。彼时桃瓣飘零纷飞如落雨，洒满他肩头，他带着一身醉人的暖香，朝我走来。我醉得太厉害了，脑子不清醒，胆子便大了许多，傻笑着朝他狂奔而去，在漫天花雨中扑进他怀里。

    他没有立时推开我，我拿出身上多余的面具，罩在他脸上，然后颇有仪式感地牵着他的手，与我一起将彼此脸上的面具摘下。

    “燕无殇，我喜欢你。”我将头埋进他胸膛，如痴如醉地说。

    他先是沉默，然后道：“你醉了，思舟。”

    我点头：“我醉了，所以我才敢告诉你我的真心话，”说完，我努力睁大微微发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他躲避我眼神，扭头看向别处，我不许他这样，长手一伸，将他脸掰了过来。

    “你说话呀，燕无殇，”我紧了紧箍在他腰上的手臂，仰头看他，“我想跟你在一起，你答应吗？”

    那是我年少之时唯一一次对他吐露心意，毫不掩饰地用美酒般醉人的眼神看他，后来我再不敢对他做这样的事情，因为他拒绝了我，让我看到他满身皆是孤寒的道心。

    他说：“叶思舟，你被色相所惑，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他又说：“色相虚妄，你我都不要执着。”

    他说完便转身走掉了，没有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而我，当时亦不知如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