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伪君子
华蓥山这几日接连阴雨,雨势只增不减,山脚下的土道泥泞不堪,更有斗大的石块不时从山上滚落,行人路过甚为危险。木匠老孙身披着蓑衣挑着个扁担,艰难地在泥泞土道上冒雨前行。行至半路,忽见前方雨雾之中闪出两个身材高挑的青衫青年,那二人各执一剑,看清来人只是个普通村民后迅速收起剑锋道:“这位大叔,前方危险,快请回吧。” 老孙见二人装束统一,皆是紧扎袖口、高束发髻,在如此之大的雨势下身上衣物竟然丝毫未湿,心中又是稀奇又有些惧怕:“你们是?” 青年其中一人道:“大叔莫怕,我们乃是云霄宫弟子,眼下正奉命捉拿山中作怪妖物。” 老孙听了顿时双眼一亮:“捉拿妖物?那、那你们就是村长请来的天师?” 青年只微微一笑未搭话,老孙正要继续询问,忽见前方半山腰一道紫色闪电划过,接着一道炸雷震耳欲聋,劈得老孙腿肚子一软坐到地上,那两位青年忙转过身形摆出剑势。老孙缓过神来定睛一看差点吓得尿了裤,原来刚才那一闪并不是什么闪电,而是一只身躯如井口粗细的巨型怪蟒,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也并非打雷,而是怪蟒的怒吼。 那只怪蟒似乎是受到了侵扰,发怒一般在山间滚动,坚硬的蛇尾把一片树木扫得东倒西歪,与此同时,刚刚还淡定自若的青年冲另一人急急喊道:“伍师兄,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被喊做伍师兄的青年正是伍子麓,他毫无惧色地一摇头:“温师兄一人可以完成的,咱们别去打扰他。”同时他转过脸对地上的老孙道:“还不快走!” 山间再次爆发出一声吼叫,霎时狂风大作、雨如箭矢,砸得老孙几乎睁不开眼,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刚想往回跑,忽见空中飞驰而至一道蓝色光芒,快如闪电一般直奔怪蟒头部袭去。二者相碰,怪蟒惨叫一声歪向一旁,坚硬如铁的蛇磷竟豁开一个大口子,显然是被刚才那一击所致。蓝光在它上方打了个转稳稳停在半空,老孙这才看清那光芒原来是一名站立在宝剑之上的蓝衫青年,他与地上两位一样,周身干净利落,气质却出尘如同临凡仙君,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眉心一点丹砂英武非凡,只见他信心满满地望向地上的妖物,伸出右手掌心灵力汇聚出一点白色光耀,那光耀越聚越大、越聚越长,最后化成一柄通体玉色的长剑。 青衫师弟欣喜地叫了一声:“冰寂剑!” 只见蓝衣青年手握这柄长剑,猛地飞身向下,剑尖直指蟒头要给它致命一击,就在这时,西南方向飞来一道白光,抢在冰寂即将刺入蛇头之际横扫出一片血光。蓝衫青年忙收势止住剑锋,同时左臂一挥在身前画出一道屏障,将怪蟒颈间汹涌喷出的血水尽数挡开。 地上观战的两名青年先是哑然,伍子麓暴怒地一跺脚骂道:“混蛋!怎么又是他!” 怪蟒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眨眼间干瘪萎缩起来,一枚红色珠子从它躯体之上缓慢升至空中。一时间雨停风歇,天边霞光万道,盘踞与此数月的阴邪之气尽数退去。蓝衫青年微蹙眉头朝西南方向望去,看见一白衣人踏剑而来,衣袂翩翩地降落在他旁边。这人生得面皮白皙、眉眼清秀,装束也与他们不同,宽松的里衫外罩着更宽松的外袍,一身书卷气,若不是他此时正于一柄长剑之上负手而立,大概真叫人误以为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文弱书生”看了看地上的妖物,又看了看蓝衫青年,似要微笑,薄唇的嘴角向上挑到一半却陡然转变了弧度,露出个形似嘲讽的表情:“温师弟,你晚了一步。” 地上的伍子麓快步跑上前来,几乎要跳脚了:“韦师兄,什么叫温师兄晚了一步,明明是你抢了他的猎物!” 来人正是韦君元,而他旁边那名蓝衫青年便是云霄宫内垣鼎真人座下最得意的门生——温玉行。 温玉行态度倒是温和,他收了冰寂道:“无妨,既然是师兄先斩杀,就给师兄拿去吧。” 他这话任何人听了都觉得恭顺有礼,地上的伍子麓还不服气地发出“嗤嗤”怪声,可韦君元却面上一僵,蓦然沉了脸道:“就是我先斩杀的,当然要我拿去。” 说着他一抖手中乾坤袋,将那枚怪蟒内丹收进袋中,转身离开之时还居高临下地瞪了伍子麓一眼。 伍子麓快要气乐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道:“我就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温师兄,你不该让他的!” 温玉行从半空中降至平地,收了两柄长剑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子麓,一路之上的猎物被我们收了七成,这枚内丹给他拿去也无妨。”他顿了一下又道,“免得他又要去槿仪师叔那里告状。” 想起上次韦君元在清徐围剿妖巢的任务中落败后,竟跑去师傅那里说温玉行急功近利抢他的猎物,当时那种尴尬又无奈的情形,在场三人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尽数传进本应早就离去的韦君元耳中,他这人心思极重,甩脸色走人后还担心这几人背后议论他,使了个千里闻音的法术想听听他们的谈话,不听还好,一听之下气得脸色煞白,握着乾坤袋的细长手指不禁攥了个死紧,暗骂这几个人不是磊落君子,竟在背后说他坏话,却一点没觉得自己偷听别人讲话有什么不对。 回云霄宫复命后已是傍晚,伍子麓在自己房间稍作休息后便去找温玉行。他与其他小辈弟子一样,对温玉行十分崇拜敬仰,敲开房门后,温玉行把他让进屋内,他发现白天一起下山的小师弟齐东来也在,正在桌前磨药材,见了他立刻起身恭敬地叫师兄。伍子麓满意地点点头,觉得他们偌大的云霄宫还是东殿的氛围最为和谐,便道:“温师兄,一月后就是虚冥大会了,你准备的如何?” 温玉行手中把玩着一个苹果,也不吃,单是放在鼻尖嗅,听了回答道:“还可以。” 伍子麓笑道:“温师兄说还可以,那便是有十成把握夺魁了。” 齐东来也道:“温师兄年年都是头魁。” 温玉行举着苹果的手一顿,道:“并非年年,前年不是我。” 那二人沉默一阵,齐东来回忆了一下道:“前年因为幻境出了一些意外,确实不是温师兄夺魁,好像是……” 伍子麓也想起来了,一拍大腿道:“前年是那个韦君元!” “没错,是他。” 伍子麓冷哼一记道:“他得感谢那次幻境结界被打破,要不是温师兄离场去捉拿窜逃的妖物,也还轮不到他!” 齐东来虽不像伍子麓那般厌恶韦君元,但也觉得那次温玉行输的着实委屈,便点头迎合。 伍子麓眼珠转了转,忽然道:“我有一个主意。” 齐东来抬眼望他:“什么主意?” 伍子麓道:“那个韦君元不是爱抢功嘛,不是总臭显摆嘛,借着这个机会咱们让他栽个跟头如何?” 齐东来被他勾起一点好奇心:“师兄想如何?” 伍子麓满面兴奋,正欲把自己的计划说出,却被温玉行打断:“不可,同门之内,不可算计欺瞒。” 伍子麓顿时泄了气:“温师兄,明明是那个韦君元欺负我们在先,我们适当还击也不可以吗?” 温玉行站起身将苹果放进果盘之中,又摇了摇头道:“不可。” 伍子麓重重叹了口气便不再提起此事,晚些时间,他与齐东来一起告辞,回寝房的路上神神秘秘拉住齐东来道:“齐师弟,温师兄为人太过正直,总是纵容那个姓韦的做坏事,你听我的,这事咱俩合作,定要整治那小子一番!” 齐东来年纪尚轻,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好反驳,只懵懂地点头:“那师兄你想怎么办?” 伍子麓面露得意之色,开始对着他的耳朵嘁嘁喳喳地讲解起自己的计划。 云霄宫的虚冥大会每年一度,不光本门弟子可以参赛,别派仙师道友也可以前来。距离大会还有半个月时,便有人陆陆续续前往云霄宫。云霄宫坐落于华蓥山山巅,东南西北各有偏殿,主殿位于最高峰,山门高耸如云、气派非常,眼下各位偏殿殿主分别派出自己门下弟子于山门前迎接各方来客。 山门之下的千阶台阶之上,缓步走来一队黑衫青年,队伍中有男有女,为首一人身材高挑,相貌最为出众,剑眉星目,眉宇之间一派风流,腰间悬剑,手中轻摇一把折扇,迎仙台上四位分殿首席见了来人齐齐认出此人乃是落梅山庄少庄主燕随风。此公子自小天资过人,年少成名,在同龄人中实属翘楚,从出生就在鲜花与赞扬中成长,长至如今,多少有些目中无人。 燕随风收拢折扇对迎仙台各位青年才俊抱拳施了一礼,之后目光一转,瞥见落在最远处的韦君元,扬声道:“这不是伪君子,哦不对,韦君元韦少侠吗?” 韦君元听他话中带刺,原本就白的脸蛋更白了一层,冷声道:“你在叫谁?” 燕随风毫不在意地与他对视:“这里姓韦的还有谁?况且你又应了,那就是你咯。” 韦君元面上崩现怒气:“燕随风请你注意言辞!” 燕随风“唰”地一下展开折扇,轻摇着笑道:“我言辞怎么了?许久不见,与韦少侠开个玩笑,怎么还动怒了?” 旁边一位师弟见气氛不对,忙上前圆场:“燕公子旅途劳顿,快些请进歇歇脚吧。” 燕随风用目光在空中与韦君元厮杀了几个来回,而后面向众人时又是一派温文尔雅道:“求之不得。” 四位首席从上午迎宾至傍晚方得以休息,其中大部分的工作都是温玉行在做,其他两位师弟只需帮衬着他搭话即可,而四人中最为偷懒的便要数韦君元,几乎全程靠在山门上,要么望风景,要么时不时打个哈欠,心思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等到了晚间去往大殿复命,这人却忽然来了精神,在掌门问话时态度恭顺地把今日迎宾功劳大部分都归道自己身上,连与燕随风那不愉快的会面也说成“多年好友未见,相谈甚欢”,其言辞虚假到连温玉行都忍不住朝他这边看了几眼。 云霄宫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最热闹的时候,几个大殿聚满了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女,更有些多情不羁的剑侠将之称为“仙侣大会”,拟着借此良机寻觅一位适合的仙侣携手登顶。伍子麓到了这个时候也是满心欢喜的,他喜好热闹,能有机会与这么多小伙伴畅谈开心的几乎得意忘形,几日内便结交了不少好友,这天晚间,他邀请了几位才俊们去往云霄宫独有的温泉泡澡解乏。 他一边口若悬河地向诸位友人介绍此泉的诸多功能,一边带着众人走进天然石洞中,还未到泉水边便与迎面冲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伍子麓刚才只顾回头讲解,也没注意来人,只觉得胸前忽然一软随后下巴一痛。 “哎,你……”伍子麓吃痛地向后一仰随后定睛观看,见冲出来这人居然是韦君元。韦君元脸色有些不好,一只手拢着前胸衣襟,发尾还滴着水珠,显然是刚刚从泉中出来。 “韦……”伍子麓刚想发怒,可转念想到之后的计划,又缓和了语气:“韦师兄,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慌张?” 韦君元张了张嘴,目光越过他飞快扫视了后方那一排新奇围观的青年,蓦地拉紧衣襟道:“今晚你们不可使用此泉。” 伍子麓瞪大眼睛:“为什么?” 韦君元深吸一口气:“因为我要用。” 伍子麓好容易压下去的火气顿时窜了上来:“可是,凭什么你要用就不许我们用?” 韦君元似乎很烦躁,不耐烦地一挥手:“就这一晚,你们明日再来便是。” 伍子麓刚刚在新伙伴面前已经把这泉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此时若是带人离开那岂不丢人,于是也不让步道:“韦师兄未免太霸道了吧?诸位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今晚想在这里泡个澡解解乏,为什么要等到明日?” 说完此话,他立刻被韦君元射来的狠毒目光刺个对穿,忍不住一哆嗦。人群之后这时有人懒洋洋地开了口:“韦少侠,这泉池这么大,咱们大可一起享用,何必分什么你今日,我明日的?” 韦君元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果然看见了人群之中的燕随风,这人前来泡澡还不忘带着折扇,屁大点的工夫也要扇来扇去。然而他这话不无道理,于是周遭众人纷纷附和:“是啊,可以一起洗啊。” “都是男人,怕什么?” 韦君元张了张嘴,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言语般后退一步:“不行!不行!” 这回他彻底引起了众怒,伍子麓在一片不满声中道:“这有什么不行的?大家一起洗澡很稀奇吗?我一直都和师兄弟一起洗啊,有什么大不了,诸位,不用客气了,请便吧。” 说罢他率先绕过韦君元来到池边开始脱靴子。众青年都觉得眼前这姓韦的有些莫名其妙,也跟着绕过他来到泉水边。 韦君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解腰带脱衣服,更有手快的已经打了赤膊。接着他们一个两个“噗通噗通”下了水,竟把韦君元气得浑身发抖僵在原地。 唯一一个没有下水的燕随风不紧不慢走到他身边,眯眼打量着他:“韦少侠,你捂这么紧做什么?你既然这么想洗,还不赶紧脱了衣服下水?” 韦君元觉察出二人距离过于亲密,忙退后一步:“我不、我不洗了!” 燕随风本拟着今晚和他再较量一番,哪知这人忽然就妥协了,心觉没趣,收起折扇也走到泉水边开始解腰带,待他退去里衣准备脱裤子时回头一望,发现韦君元还站在那里紧盯着他们。燕随风心中一动,转过身面向他道:“韦少侠,你不会打算一直在那里看着我们洗吧?” 韦君元似刚回过神,呆愣地望向赤裸上身的燕随风。燕随风面相俊美,身材更是挺拔潇洒,宽肩窄腰,长胳膊长腿,胸腹间肌肉块块分明,此时裤子挂在下腹将褪不褪,隐约可见下腹毛发。韦君元看了一瞬连忙移开目光,往日犀利刻薄的言语竟有些结巴:“谁、谁要看你们了!你们、你们这些无耻小人!” 已经在水中舒爽游动的伍子麓闻听此言从水中站起身道:“韦师兄何出此言,我们如何无耻了?”他脱得干净,这一站就把赤裸下身全展示出来。 韦君元几乎是踉跄着逃出石洞的,只留下一连串的“无耻”“下流”。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懂这人有什么毛病。 燕随风也觉出不可思议,就算韦君元是洁癖或者过于内向,也不至于看见了男子的裸体便会落荒而逃,况且以他对韦君元的了解,此人与内向不沾边,一张嘴刻薄的什么话都能说。百思不得其解,他干脆不再想,也脱了衣服跳下泉池。 在他们泡得惬意之际,忽然有人惊慌地喊了一句:“怎么着火了?” 众人闻声望去,见原本好端端放在岸边的衣物不知为何忽然着起了火,伍子麓离岸较近,忙用手捧水去泼,可那火苗色呈蓝绿,显然不是凡火,泉水根本起不到作用。正在伍子麓手足无措时,燕随风右手掐了一道诀,半空中忽然雨如倾盆,片刻间将火势扑灭。 刚才还恣意玩闹的青年们匆匆上岸,去捡自己烧的只剩一半的衣物,骂声此起彼伏:“这他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忽然着火,哪个混蛋干的?” 燕随风拾起自己只剩两个袖子的外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