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也许是因为郑汉成的话，郑康对山子多少有了点顾虑，这倒不是说他在怀疑山子是那个摸进他家门的暴徒，毕竟山子对他多是尊敬，有时倒像是对亲哥哥一样粘着他让他生出了一种在看着佳方的感觉。他顾虑的是察觉到了山子和他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就连郑康自己有时都忘了要保持距离，直把他当弟弟看，然而这对于山子而言却未必是件好事。 以前的郑康是不会顾忌这么多的，除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很少在意谁，也很少为谁考虑，直到郑泽深离开他才忽然明白了压在自己身上的重负，开始学着挑起大梁来。只是囿于这村子的异常之处，他到底还是无法违背本心。 山子跟他关系越好，那异化的速度就只会越快，即便是为了山子的安危着想，他也必须跟山子拉开距离。 山子一直都同他不一样，比起他视而不见的逃避政策，山子要远比他勇敢的多，平静的接受着村子里的一切，将所有的罪恶和牺牲当成自己的责任。 反观郑康自己，对待村子，从始至终他更像是个外来客，既没有归属感也没有承担一切的觉悟，以至于在村子里他就像个异类一般不上不下的吊着，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山子更像是他的对立面，也许这就是他不抗拒山子的原因吧。 郑康将羊赶到山里放开，看着四处奔跑的羊群止不住的想到，比起憨厚率直、粗中有细的山子他更不放心的反而是他那个只做表面文章的小叔。 无论从什么方面讲，他都很难相信这个人。 他返回神，割了点猪草便原路返回了。这节骨眼上所有人都在忙天忙地筹备着祭典，唯有他依旧按部就班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把自个儿封闭在这固定的点线之间倒更显的不合群了。 无所谓。 郑康疲惫的摇晃着身体艰难的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偶然看到零星的白色点缀在路边盛开的艳丽红花里也只是麻木的避过视线，毕竟这样的路一旦走上，上去和下来就都是一种折磨。 上山下山费了不少功夫，天色也已临近晌午了。郑康为了避过看守麻草田的人村民，特地避开了大路，因此回到家的时候要比往常晚些。 一道弯曲的身影佝偻着背直勾勾的看着他家的大门，就守在路边的桑树底下，那身影时不时呼吸不畅一样深深喘着粗气，破锣嗓子像是风箱的吱嘎声一样发出断断续续的哎呦声，整个人坐立难安似的，一会儿扶着树，一会儿直接瘫坐在泥土地上，像是身有顽疾。 葛二娘。郑康眯了眯眼认出了那个穿着深色的布料，并把自己裹得分外严实的人影来。 他在心中唉叫，像是早已把对方的来意弄清了一样。 郑康将打来的猪草抛进院墙里，将那老人从地上扶起，葛二娘喘着气靠着郑康的身体重新站起来，两人间的距离一挨得近了，郑康轻松就能闻到她身上过于浓重的老人味，还有从喉咙里浮上来的酸腐气，郑康却像是没有察觉道一样，扶着她将她搀进了屋子里。 葛二娘虽是个客家（外来户），但她的母亲却是地地道道的本村人，原本是私跑的算是犯了村里的大忌讳，但不知为何，销声匿迹几十年后，她在外面跟外人生下来的女儿兜兜转转又回来了村里，还跟村里的人结了亲生了孩子。原本村里人因着她母亲的缘故是很不待见她的，但她毕竟也没犯什么大过，相安无事十来年虽然多少还对当年的事膈应着，但大部分人也只把她当平常人看了，只有少部分人计较她是个异姓还对她抱有惹眼的恶意。 郑康并不像村里人一样，对葛二娘有别的看法，相反他知道的要比普通村民更多一些，因此对她只有怜悯和一丝愧疚。谁又能想到呢，面前这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走一步喘一步的架势活像是要寿终正寝一样，实际上竟还比他父亲小一岁。 他为葛二娘端上茶水，老太太颤巍巍地接过来，猛喝了几口，才舒缓过来，“你今天又去山上忙活了吧，我还以为我来的够早了，结果还是扑了个空。” 郑康一边接过她手上的茶杯，一边又给她斟了杯茶：“嗯……今儿个起早了，就去山上多忙活了一阵儿，婶子有事咋不托人找我，我去家里找你便是了，值不当走这么远的。” 葛二娘笑了笑，只摸着他手道：“小康有心，婶子心领了，见小康这么孝顺，婶子哪能事事麻烦你，这不也是顺便来看看你嘛。”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头往前伸了伸仔细看起郑康的脸色来，“悄悄，小康啊最近累坏了吧，这脸色怎么也看着煞白煞白的，得注意休息啊，老话讲的好啊‘强干地无收’劳逸结合才行啊。” 郑康动了动嘴角淡淡的说道，“婶子说的是，这些我自然会注意的，婶子今天还有别的事要讲吧，有事情你就直说吧。” 听到这话，葛二娘的笑脸瞬时卡了壳，一时之间竟反倒不知该怎么说了，她叹了口气慢悠悠的对他说道：“小康，别怪婶子话说的白，你看看这时节，眼看七月底一到，祭典就要来了，这村里的祭祀……可就只有你能主持了，小康啊，不说别的，就说以前，你娘还在的时候，这祭典有哪一次不是她亲手操办的。等到她去了极乐里，跟花母娘娘一道儿在天上享遍荣华，咱这祭典才只能勉强让村长替代主持。” 说到这里，葛二娘叹了口气，“这哪像话嘛，以前祖先们哪个敢这样行事的，也就是今时今日，大巫家人丁越来越稀薄，只剩你跟佳方还在，佳方又什么都不会不懂，也不讨花母娘娘喜欢，我们才只能献出比以前更多的祭品来求得花母娘娘原谅。一直到现在，等你长大了懂事了也能顶事了，才敢让你重新继承下一任大巫的名头……” “婶子想让我主持祭典，可我以前便说了，祭典……我不会再去了，若是别的只要我能力之内一定在所不辞，但是这个，父亲曾说过我的体质过于特殊，即便去了也只会冲撞花母娘娘的，还请婶子和各位长辈多加理解吧。” 葛二娘听到这话，禁不住激动起来，她的胸腔里传来闷雷样的咳嗽声，“……小康，这可不能胡闹啊，你爹虽是实力高强的能人，但他说的话也未必是金科玉律，咳、咳，前几年我们都由你去了，这事毕竟事关重大，可时到今日，花母娘娘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前年里，村中大旱，多少麻草都生的病恹恹的，田地里几乎要荒死，这可不就是那花母娘娘发了大怒吗，倘若今次你再不出面平息她的怒火，这地里的麻草恐怕要绝种啊！小康，那可是咱们村里的命根子啊，多少人指望它们过活呢，你可以不要它们，那是你的花母娘娘给你们家的恩德，但是我们，我们可不能够啊，没了它们……”葛二娘住了嘴，像是想到了什么面上一片恐慌，一双干枯的手紧紧拉着郑康，将他捏的生疼。 郑康平静的看着她，“婶子，若是为了麻草的事，我自有办法可以帮你们……求得花母娘娘的原谅，我一定赶在祭典前亲自同她老人家说明缘故好叫她知道并非你们心不诚，只是今年的祭典，我仍是不能去的，我爹的话虽不是金科玉律，但那一年的事你们也亲眼看见了，我一走上山顶，山上的麻草花便都枯萎了，就算你们总说花母娘娘喜欢我，但这事也是事情，是乡亲们亲眼见证过得，做不得假。” 葛二娘迟疑的看着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可即便是这样，你说的办法是……” 郑康眨了眨眼：“这是巫族的不传之秘，我们自有办法同花母娘娘沟通，这是家母感知天命前留给我的，婶子放心就是，至于麻草……”他转身走向卧房，从顶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个锦囊，他举着锦囊微微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将锦囊给了翘首以盼的葛二娘，葛二娘顿时如获至宝一般激动的看向他：“小康，这是你爹还是你娘留下的？” 郑康看了眼上面的祥云绣纹淡淡的说道：“家父留下的。” 葛二娘喜不自胜的捏紧秀囊，赶紧将它放到了怀里，那灵活迅速的动作倒使她焕发了几丝本该属于她这年龄的活力：“那就好、那就好，无论是你爹还是你娘，无论哪一个，我们都相信的很，小康啊，我回去一定多给他们上点香火，这下里村子可算有救了。” 她咽了咽口水，复又抬起头艰难的说道，“之前你不愿来，我还以为你是……嫌弃这祭典、血腥气……太重了，嗐人这一辈总得看开点，对吧，那老祖先说‘难得糊涂’为什么是传世经典，总有他的道理，这人总归是要为了自己好的，自私点才能少受些罪。” 郑康闻言讽刺的笑了笑：“婶子说看开点，那婶子现在是真看开了？” 葛二娘浑身一颤，浑浊的眼中难得露出了几丝清明的神色，脸上露出几丝悲怆来：“小康，婶子老了，眼看就要不中用了，无论往事如何，既然该受的惩罚都已受了，我们这些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婆子不看开又能咋样呢，只是、你究竟是不一样的，小康，若是你愿意去拘离洞里看看子云，为他开咒，那也算实现了老婆子在这人世上唯一的愿望啊。” 开咒？郑康神色黯淡的想到，若是他什么也不知道该多好，只可惜开咒从来只是个幌子而已，是郑子云自己的所作所为将他导向了这唯一的终局。所谓开咒，不过是负罪者一厢情愿的救赎罢了，根本做不得真。 他垂下头，看着趴倒在他身上老泪纵横的葛二娘，半晌才吐出一句：“祭典前，我会抽空看看他的，至于开咒的事，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哪怕只有这一句葛二娘也好似得了什么圣典一般，只高兴的“哎哎” 应着，拉着他的手不断的感谢着，将他看作恩人。 疲惫的把人送回家，郑康爬上床瞬间什么都不想干。连日来事情接二连三的挤到一起去，让他都没有余力闲下来好好思考，只能顺着本能一点点将事情应付过去。 后天还有个外人要来……到赶得真是时候，只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哪怕郑汉成用力讨保，这人也未必能安然无恙。 郑康从床上做起来，遥遥的望着窗外，寂静的街道里少有人闲逛，只有微风吹起时偶然传来的沙沙声。 说起来，过几天这村子就该热闹了，到时候这村子里又该进来不少人了吧。 “叮铃铃”一阵电话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慌忙赶去厨房将他拴着绳子挂在墙上的大头手机点开——是佳方。 “佳方？” “大哥，你终于接了，早上的时候我就给你打了很多遍，猜你一定是放羊去了。”电话里的声音温柔悦耳，正是弟弟佳方那熟悉的声音。郑康吐了口心中的浊气，瞬间好受了许多。 “怎么偏赶在这时候打电话，又不是什么双休日，学校里不上课？” “呵呵，”佳方在电话里笑了笑，“大哥我们都收拾东西要走人了。” 郑康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你们要放假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嗯，就知道大哥忙～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我啊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是、明、天。”郑佳方一字一顿的说着，仿佛在埋怨他的不仔细。 郑康尴尬的翻看着墙上的年画日历，半天才找到墙上标红的部分，“呃、呃……是哥的错，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你怎么回来？” 郑佳方停了会儿，似是在认真思考：“坐车……大概吧，我坐车回市里，然后再找人把我送到山底下呗。” 郑康迟疑道：“不然让小叔去接你吧，有他去接你我也放心很多。” “啊，不必了吧，这点事还用不着麻烦他，我自己想办法就是了。” “那也太不方便了……” “呵呵，大哥是心疼我啦，那可别，我那威猛、严肃的老大哥竟然会用这样的语气心疼人，嘶，这可太难得了啊。总之，你就信我吧，虽然村子难进，但也不是第一次了，再说，大哥不愿意欠郑汉成人情吧，那就别找他了。你就在家好好呆着等我回来就行了。” “又没大没小的，那我就不管了，随你吧。” 郑康同他挂了电话，心中却是又喜又忧，要是往年的假期，无论他多想他，他也一定不会让他回来，只是今年恰逢郑佳方实习期过，毕业在即，这下里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让他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