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
腊月初七，雪压冬云，万花纷谢，只有窗边一株细瘦的瑞香仍风姿袅袅，迎着冬日冷阳摇曳翠绿的枝叶。 这盆孤零零的植物，本来因为多日的无人照看已经萎败了大半，叶子的边缘爬上焦黄。直到昨日，不知是谁注意到它，随手赏了一瓢清水，它今天就又鲜活招摇起来。 虽然只是几朵指甲盖大的淡紫色小花，也是香气满溢，生生压下呛人清苦的艾草味道，给暗无天色的宫室平添几分颜色。那些被禁闭的宫人熬不住了，就爱来这个角落坐一坐，在馥郁的花香里短暂回到过去的日子。 重重暗香，悄萦梦魂。熟稔的香气穿过庭院浸入梦乡，床上人嗅了嗅鼻子。 闭目养神的卓禹行立刻清醒，睁开眼睛查看，床上人却仍双眼紧闭。 他静默地端详片刻这张秀美的面孔，看不出悲喜，用袖子拂去平渊额上渗出的汗珠，起身悄步出门。 “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醒，不是说伤势不重吗？” 内室一片恬静宁谧，外间却黑压压一地人，个个敛容肃立，大气也不敢出。 太医院一众早在平渊帝之死中酿成大错，能活到今日都算是祖上积德，现下有了讨好摄政王的机会，一个个忙不迭地凑上前去。 太医院首席战战兢兢开口：“王爷，温公子的伤势确无大碍，除了颈上那道旧伤，其余都不伤及性命，昏厥是失血过多和吸入烟灰的缘故，多休养就能大好。是臣等医术不精，实在不知温公子为何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卓禹行闻言，抿唇不语，似是不悦。首席仓皇退下，抓过一个小太医说了个补血益气的方子，嘱咐赶紧煎好给温公子服下，万不可怠慢。小太医不敢看卓禹行的脸色，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这些人平日都是服侍皇室后妃的，一个个眼高于顶，眼下为了活命，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伺候一个卑下的侍宠。谁叫摄政王如此看重这个侍宠。 首席望了望卓禹行敛在背后的双手，犹豫道：“……王爷，让臣替您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吧。” 卓禹行这次没有拒绝，将手伸到太医面前。只见十个指头俱是血肉模糊，连掌心长年习武生出来的坚硬老茧都被磨穿了。从手背延至小臂一片紫红焦黑的灼伤，缓缓渗出溃烂的血水。两只手已经看不出原状，惨不忍睹，见者俱是一惊，连首席都一抖，才小心涂药包扎起来。 首席在心中暗叹，听说摄政王孤身一人冲入火场，硬是刨开堆积如山的砖瓦碎砾将这侍宠救了出来。当时两人成了两个血人，众人本以为是侍宠的血，后来才知那是王爷背上的旧伤被烧裂了。 说到昨日西市的大火，几乎将整个西市夷为平地，还好摄政王与卓将军率兵救援及时才不致伤亡惨重。至于起因……不是卑职能妄加猜测的啊。 自平渊帝驾崩，他们在宫内当差的臣子已经被关在广寿殿整整八日，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进不去，日日夜夜与尸体共处一室，早已濒临崩溃。尤其是他们太医院的，要轮流值守，喷洒药物，防止尸体太快腐烂。 直到昨日，卓将军突袭进京，王爷坐镇皇宫，他们才稍安心了些。首席包扎完伤口，恭敬退下。他看了眼阴沉的天，觉得这雪，似乎是快停了。 处理完伤口，卓禹行又回到内室，继续守着他的小皇帝，直到卫通来请。卫通来时，正撞见摄政王试图用受伤的手拧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平渊换上。他赶忙制止，用政务转移卓禹行的注意力。 “王爷，江陵郡主求见。” “待时机成熟，本王自会去见她。”卓禹行岿然不动。 卫通听到这与几个时辰前一模一样的回答，暗自头痛，想着一会儿又要应付郡主的怒火。他叹了口气，说出第二桩事：“王爷，法华寺的持戒法师说要见您。” 卓禹行闻言，神色一动。“法华寺的僧人来做什么。” “卫通踌躇道：“法师说，若您不愿见他，就说……‘王爷可想听老衲讲一讲钱氏女的故事？’王爷，钱氏女是何人？” 卓禹行听到此处，交叠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握拳，伤处一阵钻心的剧痛他却恍然不觉。“让法师进来……不，本王亲去见他。” 佛堂内香烟缭绕，僻静冷寂，蒲团上两人对坐。一人心浮气躁，一扫往日沉着，一人阔口佛面，气定神闲。 “王爷，老衲今日来，确是为了圣人借尸还魂一事。”持戒法师开门见山，“钱氏女是民间杜撰的戏言，而眼前的这一体二魂却不是子虚乌有。” “一体二魂？” “老衲不与殿下打哑谜。我佛曰，意生身者，自在无涯。肉身虽死，意身不灭，却囿于此世业障，迟迟不入轮回，踯躅不前，流连于原身之中，才致两魂困于一身。 “圣人虽有龙气护佑，暂时占得上风，但温公子一旦苏醒，两魂一番较量，必会伤及肉身，两败俱伤，这才致使圣人高烧不退。只有一魂转入轮回，肉身才可无虞。” 卓禹行急问：“如何能解？！” 持戒法师微笑道：“王爷想如何解？” “当然是让筠儿……让圣人活下来！”卓禹行不假思索，“法师今日来找我，必是已经胸有成竹。” 法师却摇摇头：“王爷此言差矣。圣人虽是天子，但在佛家眼中，众生平等，天子与乞儿无异，无论是谁成活都是天意，岂容我等干涉。” 卓禹行双手紧紧按在腿上，可还是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法师的意思是……” “老衲今日来，并不是来替王爷寻得破解之法，此局本就无解。老衲是来告诉王爷，凡有所相，俱是虚妄。世上之人皆求圆满，但岂知另一方向不是圆满。 “王爷，圣人肉身已毁，魂魄本就孱弱。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莫不是一个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