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纳维再度张开眼睛时,天空是雪白的。 他恍惚了一会儿,不知身处何处,大脑潜意识告诉他:这是天堂。 知觉仍未恢复的纳维迟钝地想着,雪白干净空无一物的天堂,果然和人类想象中一模一样。 然而—— “很高兴你终于醒了。”身边传来一道声音:“纳维·伯立森。” 听到自己的名字,纳维转动眼珠,发现天堂并非空无一物。 这里有病床,甚至还是两张,只是另一张上面没有人。两张病床的间隙里站着一位警长,他身边有一把木凳子,看样子是刚刚才站起来。 发觉他睁眼后,这位警长把手里的帽子重新戴到头顶,又坐回了凳子。 他说:“我是勃格·奥·波塞亚,你可以直接叫我警长。” 警长。这个词触动神经,那些被身体短暂封存的记忆霎时复苏,浪潮一般冲刷过他的意识。而复苏的一切画面,一切,都是血红的。 电锯、残肢、副本、希薇…… 纳维骤然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像脱茧的蛾一样抽搐。勃格警长平静地坐在旁边,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直到记忆全部回笼,纳维满头冷汗地停止颤抖,一副虚弱的模样。警长才用温和的口气安慰:“你已经昏睡了一天半,不过不用担心。医生说你没有受伤,只是精神受到过度的刺激,加上体力透支导致的。” 纳维垂下的睫毛抬起,望向窗外,窗帘是浅蓝色的,没有全部拉上。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入室内,在木地板上投下了两块菱形的光斑。 “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外面的太阳。”他喃喃。 “你说什么?”警长没有听清,拧着眉毛问。 纳维摇摇头,转向警长:“勃格警长,那个变态杀人犯会被判死刑吗?” 警长沉默地和他对视,过了两秒钟说:“如果他落网的话。” 纳维身体一顿,缓缓睁大了眼睛。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活下来是恐楼里的工作人员发现不对报警,警察及时赶到才从屠夫手下救出了自己,如果不是这样…… 勃格警长说:“我们接到报案,到场时整个地下只剩你一个活人。你昏倒在地,凶手已经不见踪影。” 纳维甚至挣扎着坐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一只手搭在被子上,正在输液——但他此刻没空管自己的情况:“可是,怎么会?这个地下副本总共有几个入口?监控呢?什么都没拍到吗?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一连串问题,勃格警长只回答了一个。 “有两个入口,一进一出,推测是从另一个入口离开。”他说完,站起来,没有再与纳维对话的意思:“总之,我们会负责查清案件的真相,这也需要你的配合。祝你早日康复。” 纳维还想问什么,病房的门忽然打开,陈丽看见了坐在床上的纳维,手里的餐盒掉到了地上。 “我的宝贝!”她立刻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纳维。这位中国母亲,对待儿子总是以一副严厉的面孔,自纳维脱离童年起头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她的关心。 眼泪从陈丽的眼中流下,一滴滴落在纳维的发顶。纳维心头一酸,过于复杂的情绪堵塞了他的咽喉,他只能抬起手拍了拍母亲的背部。 短暂地抒发情绪后,陈丽发现了站在一边显然已经和纳维对过话的勃格警长。来自母亲身份的威严一下子从她身上张开,她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挡在了纳维身前,毫不逃避地直视这位警官。 “勃格警长,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 陈丽说:“等我儿子身体恢复之后,我会亲自送他去警局配合调查。你不应该趁监护人不在擅自接触刚刚恢复意识的纳维!他是这次事件中的受害者,收起你那一套,不然我有理由怀疑你为了快速破案进行诱供!” 勃格警长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这一天半里他已经与陈丽硬碰硬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这才不得不趁对方不在来确认情况。 “好吧,好吧。只是简单地谈了谈。”警长举了举手:“但纳维已经醒了,希望他在恢复一些后能及时来警局。” 陈丽冷笑一声:“当然,我们是好公民。” 勃格警长走了,纳维从陈丽和警长的交锋中发觉不对,迟疑着问:“妈妈……你刚刚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陈丽正在给他倒水,听见问话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温水放进他手里,坐在了床边。 “纳维,这件事谁也不想发生,一切都是那个杀人狂的错。还有没做好安全监管的大楼管理人。” 陈丽温和地说:“只不过,警察们总是会想的多一些。这次事件里只有你一个幸存者……” 她的话没有讲完,纳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整个地下副本一共有10个人,两个npc扮演者死了,六个玩家死了,还剩一个屠夫,和他。 他活了下来,依照勃格警长的说法,他甚至全手全脚,安然无恙。 比起惨死的同伴,只是体力透支的他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凭什么活下去的是他? 陈丽发觉纳维的表情扭曲,连忙紧紧抱住了他。没有喝过的水在两人间撒开,沾湿了陈丽的衣摆和床单。 “纳维,儿子。看着我,看着妈妈。这不是你的错,明白吗?活下来是值得感恩的事,不管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受眷顾。这不代表什么。” 纳维迷惘地抬眼,陈丽摸了摸他的脸,郑重地说:“你的幸运不意味着你亏欠任何人。” 现在刚过中午十二点,昨晚纳维的父亲在医院陪了一夜,今天回家休息了。陈丽把掉到地上的餐盒收拾好,重新去打他们的午饭。 房门带上,病房里变得安静,纳维靠在床头,出神地凝望窗外的阳光。 母亲的话一字一顿回响在耳边,说:不是你的错。 恐楼的npc有很大的自主权,前台负责接待和前期引导玩家,之后按照他们自己的习惯,只在玩家求助时会通过对讲机发布一些线索。 出于恐楼副本的受欢迎程度,他们每天都要面对许多玩家。大部分玩家会被吓得吱哇乱叫,但并不排除一些相当硬核的玩家能全靠自己,在进行追逐战的同时完成解密,通过正确的出口逃出生天。 接待纳维他们的那位女引导员,在对讲机没有任何反应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将他们归类成了后者。 直到游戏时间结束,她点开监控发现一片漆黑,跑到游戏入口又打不开门之后才慌了神,匆忙报警。 这场凶杀事故由于场面太过血腥,且极富戏剧性,容易快速传播造成恐慌被警方压下消息。如今现场被封锁,恐楼停业,大楼负责人给每一位死者的家属赔了一大笔钱。纳维身为受害者,家里也拿到了赔偿金,住院的费用也是对方承担的。 纳维在陈丽的坚持下在医院多住了两天,做了两次全身体检确保健康才出了院。 出院当天陈丽就接到了勃格警长的电话,纳维在陈丽不赞同的目光中独自去了警局。 在埃塞尔这座小镇,人们的生活节奏不快,连抢劫之类的恶性事件都很少发生,警察局接到最多的报案电话是xxx大街一只猫爬到了五楼屋顶没办法下来,或者是某位邻居凌晨两点了还在开party扰民。 恐楼的事情一出,几乎所有警力都集中到了这个案件上,刑侦科的警员们前所未有的忙了起来。 这就导致,当纳维踏入警局的时候,立刻成为了目光的焦点。 变态杀人案中唯一的幸存者——怀疑的、探究的,各式各样的目光凝聚在纳维身上,仿佛他就是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勃格警长在讯问室门口对他招了招手,他低头快步走了过去。 两个小时后,纳维脸色苍白地离开了警局。 “长官!”讯问室的门打开后,一下子聚了好些人,刑侦科的小警员摩拳擦掌:“怎么样?他有没有什么问题?” 勃格警长坐在桌前沉思,半分钟后,他穿过人群来到了他们查看监控的那台电脑前。 警员们不约而同给他让出一条通路,接着纷纷跟在他身后重新回到办公室。 恐楼地下副本的监控是被逐个破坏掉的,每个摄像头在被破坏之前都留下了一段影像记录,或多或少能从中找到线索。比如凶手的作案手法和大致身材。 勃格警长把先前已经单独截取的几个片段慢放,后面的两个警员窃窃私语:“长官已经是第一百零五次看这些监控了”。 画面中,凶残的屠夫和纳维同时出现。在警长的反复确认下,每一个片段里,屠夫的眼神都没有刻意停留在纳维身上。无论是身体的朝向或者微动作都表明,凶手在进入最后一个房间之前从未对这个幸存的孩子有过特别的关注。 警长终于公布了这个消息:“纳维在刚刚的讯问中没表现出任何问题。” 警员们哗然,有人疑问:“可是,他不仅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我们还在现场发现了充满他和凶手信息素的房间……” 人在情绪极度高涨的情况下会不自觉地散发信息素,无论这种情绪是什么。副本中其实充满了各种各样轻微的信息素,都是玩家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散发出来的。 每一道信息素都有归属,找不到归属的那一个,被他们推测为凶手的信息素。刚刚在与纳维的对话中也证明了这一点。 而这场游戏中,同一个房间里凶手和纳维的信息素竟然都远超正常值……几乎接近于人体发情的时候。 “很多杀人狂在行凶时会感受到精神的快感,甚至性兴奋。” 勃格警官敲了敲桌子:“也许是我们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案发后,他们第一时间排查了纳维的人际关系。这个孩子交友广泛,但只集中在校园里,在老师和同学们中的风评很好。没有与社会人员交往的情况,和他的口供一样不存在任何疑点。 警员道:“但根据医院的说法,纳维没有受到身体侵犯。” 勃格警长深深地盯着电脑屏幕,忽然说。 “也只是目前——没有受到侵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