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云，天幕蓝得像化开的靛墨，和底下绿树林与黄土地构成了一副定格的油画。 尽管有室内篮球场，但奥弗兰选择带纳维来到室外。因为这里正处于教学楼群的视野范围内，从上往下看一览无余。 ——这也是传统。 室外篮球场的地面并非橡胶，而是被扎实的黄土，上面涂着白色的油漆。篮球架是铁质钢管，比标准的球架更高，让环形的篮筐像一轮高悬的太阳。 纳维孤身站在半场上，面前是奥弗兰和他从－3班另外叫出来的两个人，身高都超过了一米八。他们要打1 on 3。 一共五场，纳维只需要攻，不需要守。奥弗兰说只是和他“玩玩”，所以既没有赌注，也无输赢。 但他又讲：“从来没有人能在我们手下进满三个球。” 除了奥弗兰一伙儿之外，跟着下来的只有雪莉。她站在球场边缘，身姿挺拔，手上多了一把黑色的洋伞。伞面是完全的拱形，上面缝着层层叠叠的白蕾丝，将将够罩住她的脑袋。伞顶衔接一枚菱形的蓝宝石，洋伞微微一转，便朝四面八方投出蓝色的光影。 更多视线隐匿在教学楼的窗户下。 纳维的黑发吸收了太阳的热度，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烫。他看着奥弗兰，面前这三人几乎连成了一堵墙，却露出了惯常的笑容。 纳维说：“今天就会有了，少爷。” 哇哦。 奥弗兰身边的大黑个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奥弗兰的表情也变得玩味。他把手上的篮球扔给纳维，微微躬下身，单手抬起对纳维勾了勾食指。 篮球砸在脚下，又弹起，被纳维握在手中。 这是个很旧的篮球，上面痕迹累累，棕色的表皮裂开两道长条，能看见下面白色的织面。 它充足了气，却更令人心惊胆战，怀疑它会在任何一次与地面的撞击中四分五裂。 纳维手掌笼住篮球，在地面拍着，头两下时他皱了皱眉头，但很快松开。 他迅速发起了攻势。 一切都快得像被连续往后拖动的电影镜头，纳维用一个利落的交叉步躲开了最前面的奥弗兰。在另一个人来拦他的时候放慢动作，小幅度的前移和左右摇晃表现出犹豫，接着突然变速顺步突破，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大黑个明智地守在篮下，在纳维冲上前来起跳投篮时跟着起跳，大手重重挥下就要来个盖帽——然而纳维的球并未出手！他屈起胳膊收回投篮的动作，大黑个的手扑了个空。纳维抬手重新一掷，破旧的篮球精准地投入篮筐，拉杆上篮！ 似乎就是一眨眼的时间，纳维连过两人，他停留在空中的姿态活像是根被风吹起的羽毛，滞空能力强到不可思议。篮球入筐是电影的高潮，但是这里没有聚光灯，于是明媚的午后阳光充当了照亮主角的最佳工具。 直到纳维落地，篮球在他身后与地面碰撞出沉闷的一道声响。球体坠落时被阳光擦出的阴影自上而下掠过眼球，才让转过身来的奥弗兰回神，醒悟了自己没守住人的事实。 纳维在他面前停留的时间甚至没过五秒。 球场上有短暂的寂静，场边的雪莉缓缓地眨了下眼，奥弗兰突然露出笑容。 “好极了。”他说，重重抹了把脸：“好极了。” 纳维捡回了球，大少爷们在他前方归位，排列回三角形。站在最前方的仍然是奥弗兰。 纳维和他对视，看见他眼底反射出的一抹凶光。 但怒气不会提升球技，只会自乱阵脚。 纳维这么想，再一次带球冲锋。奥弗兰立刻上前拦他，双臂张开的幅度几乎要将纳维揽入怀中，纳维不闪不避，拍球的力度放轻。球在他们之间落地，随着惯性弹起一个极低的高度，以奥弗兰此刻的姿势如果想要直接捞到球，除非他原地跪下。 少爷一时做不出反应，纳维前转身迅速绕过他，屈腿重新把球扣到了手上。 拿到球后不停顿前冲，同样的人来拦他，他上身猛然右倾尝试突破，对方立刻配合。 纳维下半身却巍然不动，在他右拦的时候立即转回重心从左侧突破。一个漂亮的假动作！ 大黑个发觉历史重演已经跑向篮下，纳维却没打算再来一遍拉杆上篮。奥弗兰和同伴从后方对他展开追逐，他双腿发力轻盈起跳，后仰时腰部肌肉绷紧，赶在他们到达之前立定跳投。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高弧线，在接近篮筐时仍维持着高度。大黑个在篮下起跳试图拦截，篮球却恰好擦过他的指尖，轻微地颠簸一下后无风无浪地坠入篮网。 球进了。 大黑个在落地后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直直地朝纳维逼近。他眼睛瞪得像公牛，把奥弗兰和另一个人都挡在身后。 纳维心底有些发怵，但攥了攥拳头，他还是以近乎挑衅的姿态竖起两根指头。 教学楼高层的玻璃后，围观的－3班人都能清楚地看到这小子比了个耶，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在卖萌。 而是该死的，第二个被进的球。 有人骂了句粗口：“真他妈的……” 大黑个呼吸粗重，他咧着嘴巴对纳维道：“这次我来守你。” 腥臭的口气扑上纳维的脸，他屏住呼吸，对方此刻的表情像一头预备进食的野兽。 “那就……”纳维喃喃：“来吧。” 金棕色的眼在太阳下闪出抹光，纳维带球逼近。大黑个凭借发达的肌肉与高大的身材构建出一面无死角的墙，四方都锁死，纳维几次试探都无法突破。 大黑个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心，纳维挑了下眉头，手掌斜一击球将其拍向两腿中间位置的地面，球从左侧撞到地面又斜斜朝右射出，画出一个倒着的三角尖。 球弹射的横向距离已经超过大黑个胳膊的长度，纳维跨步一个转身，张开的右臂捞住弹起的篮球，整个人如旋转的大钟摆一般晃过了这堵黑墙。 “呼！” “嗯！” 类同野兽喷气的声音和闷哼声同时响起，被激怒公牛挥着拳头直接砸在了纳维的腰眼！ 纳维当下左腿一软，差点被骤然上涌的痛酸感逼得单腿下跪。他咬牙抬头，却看见前方奥弗兰阴郁的笑眼，以及他不远处站着的人食指处套上的尖锐指虎。 针型指虎，尖锐的针刺竖起，尖端反射出一道寒芒。 纳维深吸一口气，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突然起跳——现在谁都在看好戏，等着他自投罗网，没人拦着他投篮。 起跳的位置距离篮筐将近八米，篮球却挟着冲破一切阻碍的力道直直撞入筐中，人球先后落地，一个不容置疑的三分！ 汗珠从黑发间滚滚而下，纳维抬手抹了把脸，哑声：“三个球了，少爷。” 奥弗兰盯着在地面滚动的球，那球重重撞击在地面，弹动两下。而后骨碌碌滚过来，碰到了他的鞋面。 他俯身，捡起这颗球，目光钉在了纳维脸上。 没有人能从他们手上进球，因为班里那些书呆子都是废物。会打篮球的已经很少，跑上两步就会气喘吁吁。 少数会打球的又不精通，拿到球后连用力拍下都不敢，生怕破旧的篮球会在手上爆开，运球时狼狈怯懦的活像在滚定时炸弹。 他们乐于欣赏对方木偶般僵硬的四肢，汗湿的身体和挫败的脸。那些废物明明家里穷得不多一个子儿，平日里却仿佛傲慢的蓝孔雀，孔雀开屏，他们就抱着自己的大脑，似乎已然功成名就，等着人来提鞋。 废物只能通过实践认清自己是废物。 ……例外虽然有，但是很少。 奥弗兰舔了舔嘴唇，点点头：“纳维·伯立森？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你不错，我愿意和你当朋友。不过，在那之前……” 他露出一个笑容，犬牙暴露在阳光下，骤然抡圆了胳膊将手上的球朝纳维脑袋狠狠一掼！ “先让少爷们出出气！哈哈哈哈哈哈！” 篮球在空中发出破空声，尖锐，纳维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格挡。 奥弗兰的笑声，还有别人的，齐齐涌来，浪潮一般。纳维的余光瞥见场边的雪莉，对方的大腿在阳光下像沙滩里被浪花刷得雪白的贝壳，和她脸上的微笑一样耀眼。 纳维闭上眼睛，等待疼痛降临。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篮球撕开风的声音停住，笑声也忽然消失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落到小臂上。纳维睁开眼睛，大脑在这一刻掠过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面前突兀重现了一个极高大的身影，肩膀如海岸线般伟岸，落下的阴影将纳维兜头罩住。 安古兰侧身站在纳维前方，领带被风扬起一点儿，他一只手抬起，宽大的手掌张开，牢牢钳住了袭来的篮球。 祖母绿宝石般深沉的眼睛专注地望着纳维，纳维怔怔与他对视，下一刻，安古兰转过了头。 他对着身后的奥弗兰一伙儿，露出了一个令所有熟知他个性的人都会惊惧战栗的表情，缓慢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青筋如蟒蛇探头，在皮肤下拱起。篮球直接他在手掌的力道下爆开，棕色的表皮和底下的织物四溅！ 砰！ 像一声枪响。 也像炸裂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