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回府
“我不想你走。”姜钰第无数次提出无理要求,语气中带着怨气。 傅修明养伤已经有两个半月,甚至能趁姜钰不在时偷偷做床边俯卧撑。他待在皇宫里的一个小房间许久,闷得快要爆炸,刚开始还每天旁敲侧击委婉暗示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宫,后面根本就在姜钰每次想要亲近他的时候就直截了当地问。姜钰对他还算纵容,虽然看着不太开心,但远远没到他的底线,傅修明逐渐摸索出一套和皇帝相处的规律。 另一边,向姜钰打听傅修明情况的人也越来越多,还都是他的重臣、近臣,姜钰有点被问烦,但大家从前都出生入死过,傅修明消失数月,难免不引起同僚的关心或疑问。 在这两边的夹击之下,姜钰某天终于松口,允许傅修明回他的将军府修养。 傅修明兴奋地想,他终于可以出狱了!穿越过来像坐牢一样度过好几个月,恐怕也少有这样的穿越者。皇帝对他有奇怪的保护欲,好像他是晨间的露水,放到太阳底下就会消失不见。 “你在听我说话吗?”姜钰看他走神,眉头蹙起,“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开心。” “啊?”傅修明从满脑子的喜悦中恢复一些理智,敷衍两句:“还好,还好。” 姜钰看傅修明因得到自由一脸开心,心下不由得有些后悔,甚至想收回前言,但……傅修明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表露过这种情绪了,他一时有些心眩神迷,只想把对方的笑容留住。 是夜,一辆装饰华丽的高头马车缓缓驶出皇宫,四周幽静,马蹄清脆地踏在小石子铺成的平整地面上,最终到达了城北的将军府。 说是将军府,其实也只是前朝大臣的某一处别院,面积不大,装潢也略显简陋,但胜在离皇宫很近。 傅修明下车,后面还跟着一些人,姜钰让他带了两个宫女和数名侍卫回去,照顾起居和护卫安全。 一个半驼的老人站在门口迎接,据姜钰所说,他此前不喜欢用人服侍自己,因此只收留了一位失去子女的老人做他的管家。老人叫秦伯,此时眼中含泪,上前行了一个礼:“傅大人,您平安回来了。” 傅修明来自管你什么地位都要敬老爱幼的现代社会,他赶紧扶住了老人。 “我没事。之前辛苦你了。” 府内虽然冷清,但很干净,傅修明在皇宫里待了几个月,整个将军府都是秦伯在打理,虽然本质上不关他的事,但他还是有些差遣了别人的愧疚。 秦伯给皇帝派下的人都安置好了房间,夜色更加浓重,几个侍卫开始值夜,剩下的人都回房休息。 傅修明坐在他的房中,房间墙角摆了一件陈旧的盔甲,上面有不少划伤,旁边是几柄利剑、一支长枪。这里的私人物品并不多,可以看出其主人物欲不重。 傅修明抽出一本书架上的书,是地理志,里面还有做批注,主要是军事上的攻防部署。那字不知为何有点像他的,但用毛笔写得很丑。 他心上突然涌出一阵奇怪的感觉,上面写的话并不文绉绉,反而有些像现代人的语气…… “傅修明,原来你还活着。” 一道女声打破了傅修明的思绪,他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倚在窗边,应该是从那里进来的,然而居然毫无声响,也没有引起外面侍卫的注意,显然身手惊人。 她长得很漂亮,并不娇柔,反而有一种威风凛凛的美。 “姜钰把你藏起来,对我严防死守,呵……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她对皇帝直呼其名,而且和他一副很熟的样子。傅修明顿时觉得此人不简单,但姜钰给他的大臣名录里并没有她,也没有提起过任何女人。 “不过……活着就好,我找了你很久,要不是有人告诉我今夜将军府的动静,我可能都要放弃了。” 女人的语气平缓下来,面容中也透露出一丝疲意,傅修明对她有点心生同情。 “你是谁?……我之前受伤,脑子坏了,忘记了所有事情。”他坦诚地问,不知为何笃定她不会对自己不利,似乎还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情,赶紧开始问情报。 对方眉头紧皱,眼神里充满怀疑。 “如果你是在骗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很认真。” 两人对视一阵,一边诚恳一边怀疑,过了一会儿,女人泄气了。 “你居然变成这样了……那你,记得姜钰吗?记得我吗?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不好意思,我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傅修明想了想,还是交了点底,表示自己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姜云琅我也不记得了,但他和我说了很多以前的事。” “他能说什么?”女人嗤笑一声,“难道是说你们关系一直很好?” 她好像话里有话,傅修明心情有些波动,虽然他对皇帝的暧昧态度不是完全没有怀疑,但此时有人说出完全不同的说法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前路迷茫、两眼一蒙黑的憋屈。 “傅修明,我以我的项上人头做担保,你不要相信姜钰一句话。” 她不像说笑,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拂过树枝打在床上的声音,嗖嗖作响,傅修明身上涌上一阵寒意,他脑海里飞快闪过姜钰的亲昵与笑容。那不像作伪,但他一直有种姜钰没在他面前展示全部的感觉。 “你以为你为什么要养伤这么久?你以为是谁让你受这么重的伤的?这些,姜钰一定从来没告诉过你。” “你的意思是?”傅修明艰难开口。 “是他派人杀你。你明白了吗?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回你,但现在他在你面前的所有表现,都是假惺惺的做戏。”她端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定定看向傅修明,然后单膝跪下,“即使你不记得我了,我对你也半句假话都无,因为我的命就是你给的。” 她说她叫司徒婉,是前朝将军的女儿,也是乱世下千千万万可怜人中的一个。司徒婉的父亲同样被多疑的暴君斩杀,女眷全部充军,她被母亲拼死送走。那时,她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独自一人在乱世中苟存,尝遍人间艰辛,结果还差点被人抢到青楼。 走投无路之际,是傅修明如天神降临一般将她拉到身后保护起来。他当时身披战甲,长剑出鞘,气场不俗,面色冷得像冰,那些地痞流氓不敢与他对抗,飞快逃走。 司徒婉一开始对他还有些情窦初开的爱慕,但她很快就显露出肖似父亲的将才。她将乱世中无家可归、受尽磨难的可怜女子集合起来,组成一支娘子军,这支军队战术精巧、士兵灵敏,有不容忽视的战力。发现自己的责任后,司徒婉无暇顾及儿女情长,渐渐地把傅修明当兄长一般敬重。 更何况,在他们之间始终插着一个姜钰。姜钰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好像被傅修明搭救应该是他的特权似的,后来却被她分走一半。她十七岁时,姜钰想把她配给手下一名谋士,对方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但她无心情爱,傅修明便帮她拒绝,笑着说小婉年纪还小,再过几年成亲也不急。姜钰也笑,司徒婉却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虽然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但司徒婉那一刻终于确定,姜钰是个能将心思藏得很深的人。 “……这几年,你和姜钰一直不合,虽然你没说什么,但我都看在眼里。说到底,他也是个过河拆桥的人罢了。” 傅修明麻木地听着司徒婉的话,心想这人身上的关系还真乱啊。 他的心不知为何砰砰直跳,脑子也有些混乱,还有点耳鸣。 司徒婉注意到他脸色发白,停下了话语,表情也流露出内疚。 “你重伤初愈,或许我还不应该说这些……我也该走了,修明哥,你多保重,务必小心姜钰。” 她戴上面纱,打开窗,娇小的身影没在夜色中,竟没发出一丝声响。 傅修明艰难地躺在床上,他的脑子钝钝的,思绪很繁复,脑中有很多碎片在飞,却一片都抓不到。在这种混乱中,他慢慢睡着了。 梦里是议事堂——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知道是这里。 姜钰坐在他对面,面色沉郁。他听到他缓缓开口:“从明日起,卿出任太尉,掌我朝军务。” 傅修明没有升职的喜悦,只是向他行了一个臣子的拜礼:“多谢陛下。” “太尉的职责众多,事务繁忙。因此,朕已有接任你大将军之职的人选,以后敬天军也交到他的手下。” 傅修明却听懂了姜钰的言下之意。他将挂在腰间的行军令牌交出,放在皇帝面前的书桌上。他一丝留恋也无,好像放下的是烫手的烙铁,而不是可以用来调动王朝数十万大军的信物。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傅修明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低着头,不看皇帝的神情,“臣早年追随陛下南征北战,伤病不断,恐怕无法再担任一品大员职务。先父早年离世,适逢战乱,臣始终未尽孝道,而今陛下天下已定,臣唯愿自请去职,以服丁忧。” 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再也不向对方表露心迹,用一些游移模糊的词将自己层层武装,将所有真实封闭起来。 …… 傅修明没听到姜钰的回答,他醒了。 他心里还残存着梦中激荡的情绪,是失望,无力与解脱。 他不确定这些情绪是来自这具身体,还是来自他的心,他到底是谁?梦中冷酷的皇帝与消极对抗的他是真实还是只是梦境一场? 傅修明从床上下来,晃了晃头,仍感觉不清醒;然后又走出门,值夜的侍卫向他一拜,正欲走过来,他挥了挥手表示没事。 远处的黑暗中露出一丝天光,冰凉的晨风吹醒一丝理智,傅修明慢慢思考着刚才脑中冒出来的那些问题,发现自己似乎遗漏了整件事情最重要的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