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心术
姜钰此刻的心情是他人生中极为罕见的。 尽管命运坎坷,但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众人的中心。年少时他是王府的世子,爵位的唯一继承人。后来他是起义军的主帅,所有人皆听从他的决定,仰赖他指明前进的方向。现在,他是天下的主人,一个命令就能掀起无数风暴。 此刻,他心虚了。这种情绪在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几乎没出现过。 年轻的帝王咽了一下口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 “……修明,”姜钰强作镇定,尝试着开口,把自己面临千军万马的心态调动起来,“你想起什么了吗?” 傅修明看到了他眼中的躲闪:“回陛下,我在梦中想起不少,七七八八吧。” 姜钰看到他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的眼神中带着淡淡的责备。这种责备几乎要将他的羞愧燃烧起来。 二十四岁的皇帝此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将视线往下挪,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手上的力气也松懈了些,被他的臣子趁机抽出了手。 如果这是一场梦境,为何要让他这么快就苏醒? 姜钰的手和心都空落落的。傅修明的抗拒让他受伤,他们明明就有水乳交融的时候。光是回忆那个晚上,姜钰就会全身发烫,无比渴求第二次的接触,再获得一个温暖的拥抱,一句轻柔的安慰。 ——但他何必为此羞愧呢? 他们早就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情。傅修明没有拒绝他,而是温柔、笨拙地接纳他。 ——就算、就算他无意,但是已经做了这种事情,他不该对自己负责吗?! 这个男人明明对路边的小猫小狗都那么富有同情心,为什么偏偏对他这么严苛。他不懂,傅修明也该知道他不懂,为什么连第二次机会都不给? ——他自己都给了本该不共戴天的前朝状元第二次机会。他作为傅修明的主君,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地值得一次机会吗?甚至第三次、第四次也不为过吧! 也许是他们疏远太久,傅修明才会这样忘记了过去他们的相处,他完全属于自己,因此也该完全顺从自己…… 是的,没错。若说他这样是不成熟、不符合帝王身份的幼稚心性,也得有一个人为此负责。 而这个人明显是傅修明。 是他把自己变成这样的,他对自己比任何人都好,让他变得依赖他、需要他……变得如此心系于他。 自古以来,没有完美无缺的帝王,即便是最励精图治的皇帝也可能是滥情之人。他不过是想得到此生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罢了,何错之有? 统领过千军万马的主帅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堆想法,竟然奇异地迅速冷静下来。 傅修明眼见着皇帝的慌乱神色逐渐平静下来,心中不能说不困惑。 姜钰抬起头,眼中闪着炽热的光。 “你身体无碍么?此前你突然晕倒,我很是担心。” 傅修明的手再度被搭上,皇帝的手仍是熟悉的凉凉触感。 他被自己当面拆穿,怎么冷静得如此之快? 傅修明心中疑惑,但没有表露出来,谨慎地答:“臣无事,多谢陛下关心。” “你终于回想起之前的事情了,”姜钰露出淡笑,“军中旧事都想起来了吗?” “……回陛下,臣都记起来了。”傅修明搞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一字一句都斟酌再三。 “既然记起来了,为何还要叫‘陛下’!”姜钰捏了捏他的手背,语气像只撒娇的猫儿,“你叫我的名字就好,我们就像当初那样相处。” “军队有军队的行事,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被其他人听见不太好。”傅修明避重就轻,“或许不该说‘臣’才是,请陛下恕罪。草民之前已经辞官回乡……” 姜钰面上表情没有变化,只是搭在傅修明手上的那只白皙的手突然抓紧,暴露了其主人并不和缓的情绪。 “那次调动我早就撤回了,你当然还是我的大将军。况且这件事情我没有颁布,只是私底下先跟你说了……修明,是我错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听了这话,傅修明突然想起之前回府路上碰到温子晴,他阴阴阳阳地祝他官复原职,也就是说这件事只有他和皇帝知道……是了,这个削权一听就很像温子晴的风格,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向姜钰提出这种提议。 他们才是君臣的绝佳搭档,而自己甚至早已不属于皇帝身边的核心圈子。 他久久不出声,姜钰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紧张。他本来就是故作淡然,现在表情忍不住绷得紧紧的,嘴唇也微微发白。 傅修明见状,在心里叹了口气:“陛下自有恰当的选择,臣怎么会怪陛下呢?” 开国功臣从来就是处于尴尬的地位,自西戎后,他在朝野中声望很高,站在姜钰和温子晴的角度,他手握大军,声名鹊起,必然是个不稳定的定时炸弹。他们做了基于他们立场的选择,傅修明不能说不心冷,但也并非不理解。若是连这种觉悟都没有,身居高位就显得过于危险,因此也说不上怪不怪的。 “你还在说这种我不喜欢听的话。”姜钰握紧他的手,眼皮半阖,“我不信,除非你叫我的名字。” 恰当的君臣礼度让姜钰有些害怕,他迫切地想把这唯一的特权给他。从前只有他的父母会这样叫他,而现在,傅修明就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这样称呼他的人。 “……好,云琅。我真的不怪你。” 另一边,傅修明却并不觉得叫个名字能改变什么。从前他大多数时候叫他“云琅”,但也会玩笑似的叫他“王爷”“主君”“大人”,他们是亲密战友的时候,用尊称也不会拉开他们的距离。称呼只是代号,两人的关系不会因此改变。真正改变他们的是君臣有别,是朝政平衡,是帝王心术。 “我就知道,你不会怪我的,”姜钰没想那么多,他过于信赖自己的臣子,闻言终于露出真挚的笑容,“修明,回到我的身边吧。” “朝中能者众多,臣虽然已经尽力,但好像还是不足以为陛下……为你分忧了。” 姜钰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在燃烧,他想对傅修明掏心掏肺地呼喊,自己需要他在身边,不出于任何理由,也不需要他再鞠躬尽瘁、鞍前马后,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可以了。能看到他,他就足以心安。 对上傅修明温和淡然,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无情的神色后,九五至尊却可耻地心生怯意。 傅修明不记得他的时候,他可以无所畏惧地捏造事实、撒娇落泪,因为无助迷茫的将军当时不得不依靠自己,这样一来对他敞露心扉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现在,傅修明的目光中那些让他着迷的沉着回来了,却也多了将两人隔开的冷淡。 如果把心交到他的手中,一定会被狠狠摔碎。 他们看似地位不同,但谁尊谁卑却并非是浮于表面的样子。 因此难得怯懦的皇帝闭口不谈缘由,只说结果:“你能为我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说,天下还缺一个皇后……” 傅修明露出了为难中带点困惑的神色,像是听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他差点忘了姜钰惊世骇俗的提议。敢情他不管自己记不记得都要让他做皇后是吧? 轮到傅修明呆住,姜钰在这场战役中长期处于劣势,此时有种反将他一军的畅快。 傅修明反应半天,憋出一句:“不要说笑了,云琅。” “谁和你说笑?我是那种喜欢说笑的人吗?此事涉及江山社稷,我认真得很。” 皇帝口中说着江山社稷,眼神却像偷到了腥的猫,藏不住得意。 傅修明被他的理直气壮震慑到,又想了半天该如何作答。 “陛下若是想立妃立后,选秀女就可以了。新朝已经第三年,皇室也该开枝散叶,不会再有人说什么……” “荒谬!就算别人不说,我又怎么能逼迫良家女子做这种事情?”姜钰对他的回答极其不满,“况且这不是给乱臣贼子机会,把危险安插到我身边吗?傅修明,你还真忍心。” “……行,”傅修明忍了忍,“那景王爷部下的眷属如何?我听说诸位有不少已经出阁的女儿,而且也知根知底……” 姜钰一边听一边皱眉,最后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是听谁说的?那人为什么告诉你这事?我看根本不安好心!” 再听不出来皇帝在胡搅蛮缠,傅修明就妄为人臣了。 “陛下到底想怎样?”他被对方搞得心累,顾不上控制自己的语气。 “不怎样。我心中已有合适人选,我觉得不错,不用再考虑别人。” “莫非陛下的合适人选……就是指臣下?”傅修明谨慎地问,言语中还小心地提醒他两人的身份。 他从姜钰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傅修明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恢复记忆后,两人也会恢复正常的君臣距离,却不想姜钰对他已经是势在必得。 “待在我的身边吧……修明,就像当初那样,站在我的身边。” 皇帝的眼神澄明,看上去真的在真诚地提出请求。若是其他请求,傅修明或许早已一口应下了。 “……陛下现在这样想,那之后呢?” “之后?” “若我做你的皇后,那我到底是你的臣子,还是你的后宫?若我领兵在外,四处征战,陛下的后宫必定长期空缺,为何不选择一个能长久地陪伴在陛下身侧的人呢?” 坦白说,姜钰的确没想过这些事情,他仅仅是急切地想要抓住傅修明,不让他离开。 他当然不想自己的心上人再度身陷险境,回忆起之前傅修明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好像随时要消失。姜钰那段时间几乎陷入疯狂和绝望,那种差点失去半边心脏的痛楚,他不愿再经历一遍。 因此,他理所当然地回答自己的臣子的疑问:“你说得对。外面太过危险,你只要待在我的身边就好了……军队那些事情,不需要你再烦忧。你是开国功臣、又是皇后,足以名留青史。” 傅修明听得心上蔓延着冷意,不知该说他如果怕死根本不会跟他这么多年,他也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在这个和他原本世界毫不相关的地方留下痕迹,只是容忍不了眼前的苦难罢了。 “鸟笼再过华丽,吃食再过精美,也抵不上天空的辽阔。” 姜钰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话,瞪大了双眼:“待在我身边,对你来说是牢笼吗?” “如果陛下打算把军队收回,再把我雪藏在后宫之中的话。” 这样一来,皇帝既可以满足对他朦胧的感情,又能解决兵权一事,堪称一举两得。 ……难道这才是此举的真意?这也是帝王心术的一部分吗?傅修明恍惚地想。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姜钰接触到他的将军眼底的冰冷,心下一慌,急切地想否认。他如受火刑,傅修明为何会这样想他?对方却不想再听下去。 “皇后这个位置,还是留给真心爱慕陛下的人吧。世界上还有很多温柔贤淑的女子,陛下也一定会遇到心仪之人。” 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但姜钰还是很难不被这话刺痛。 或许是之前的胜利太过顺利,爱慕之心得不到回应的挫败才会让他如此痛苦。他想开口辩解一二,却发现自己连喉头在颤抖,只是短促地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臣若是说不愿意呢?” 两人沟通不畅,傅修明心中少有地升起对君主的恼意,像是看到犯错了却倔强地顶嘴的小孩子。 姜钰定定看着他,神色变幻莫测。 他心中不知道经过了怎么样的千回百转,最后反而释放了轻松的笑意:“此事我已决定,不必再商讨。我做出了我的选择……你说过不会怪我的。” 傅修明没想到会被皇帝用刚刚他亲口说出的话堵回去。他惊讶地张大了双目。 空气沉默了一阵。 两人僵持之间,有宫人胆战心惊地上前禀报,说是有边塞传回来的八百里加急战报,等着陛下批阅。 姜钰在离开前欲言又止,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留在床上的傅修明陷入了一种迷茫,他不由得反省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姜钰明明放他离开了,转头却又反悔,还想以如此奇异的手段留下他。 何时这位雄心壮志的君主变得如此自私任性了? 还是说,这就是他的本性,只是此前被满心的战争、谋略所掩盖,让他只看到他英明神武的一面,却没看到他还没长大的那一面。 傅修明自以为算是了解他,现下的情况让他觉得或许那真的只是“自以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