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噩梦
明义——或者叫傅修明,沿着城中微弱的火光,回到自己的家中。他坐下喝了半杯茶水,驱散口中的酒味。 三年前,他离开景州,顺着水路直下,先到了江南,再是白州、再到止州,又从止州跟着商船出海,到了南海诸国。 他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三日,稍作休整便迅速离开,甚至还用上假名。所幸,在他离开景国前,都未看到过自己的名字和脸被张贴在市场上。 踏上海路,身后的陆地越变越小,直至消失,傅修明庆幸之余也有些怅然。 面临最危险的战争时,他也从未想过要逃,此时他竟然逃了。 他的手段并不光彩,姜钰醒来,又该是如何的愤怒…… 过去是一团乱麻,傅修明将其从脑中甩开,只望向前方的蔚蓝。 海洋广袤,一望无际,和他上辈子所看到的并无不同。望向海洋的时候,他能短暂遗忘自己孤单一人身处这个世界,因此意外地能适应这种生活。 他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这感觉如同海风吹拂,让人爽朗舒畅。 扶林国商贸频繁,码头上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语言和趣闻,傅修明充当贸易中间人,衣食无忧,且都是新鲜事,称得上是理想生活。 他过上了和之前几年完全不同的日子,他的名字、过往无人知晓,任谁也不会想到,北方帝国的和平有这温和俊朗的青年一分功劳。他摈弃所有,重新开始。 唯有他的心,是和过去的唯一联系。 ——傅修明的心中,偶尔会掠过姜钰的影子。 看到蔚蓝的大海,他想,姜钰似乎从未见过这幅景象,他生在内陆,又深陷战争,哪会有看风景的闲暇。 来自远方的彩色宝石在扶林中转,送往大景,若是能成为贡品,他经手的珠宝能送到姜钰手中也不一定。 异国的作物如果能在大景生长,将会带来数不清的益处,傅修明因此托人收集不少,再让大景商人带回去试着栽培。 傅修明的心境在旅途中开阔了许多,也逐渐淡忘那些曾经的怨怼。姜钰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避讳,他甚至很明白自己偶尔会牵挂他。 分别前,两个人都有些钻牛角尖,平静的相处下隐藏着暗涌,关系在岌岌可危的破裂边缘,傅修明快刀斩乱麻,让彼此重新得以喘息。 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将姜钰引为生存的意义、人生的方向,如果不是和他相遇,自己可能早已化身为路边无数白骨中的一具。 若姜钰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埋怨他、痛恨他,将他视为仇敌,激烈地反抗。但他不是。他南征北战、平定天下,是人们梦想的明君,他志向坚定不移,唯独处理不好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再纠缠下去,这种关系迟早会变成他霸主之路的阻碍。 当局者迷,分离对他们二者来说皆是好事。 远方的船只带来财富,却同样会带来噩耗。 ——“陛下似乎身体不佳,月余没有上朝……” 今天船主口中透露的这个消息,傅修明不能假装没听到。 短短三年时间,为何姜钰身体突然会变成这样?明明他走之前他看起来还很好,这几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傅修明总归是希望姜钰可以得到寻常人的幸福,可以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这消息把他砸得头昏。 傅修明带着思虑入睡,梦里,他回到了久违的京城。 京城的样子和他离开前相差不大,只是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白布。天也似乎比以往更阴沉。 他心里一惊,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想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傅修明尚未开口,远方传来一阵阵钟鸣,音色低沉,缓缓在整座城中铺开,肃穆中透着悲怆。 中年男人面露惊惶,他向北方跪下,拜了三拜。 傅修明凝视着那个方向,那也是声音的来源。他知道,京城的最北边,是长岁宫。 …… 傅修明从梦中醒来,他出了一身汗,连衣物都被浸湿。窗外早已天光大亮,天空依然蓝得干净纯粹。宿醉造成的头痛、梦境残余的震惊、心中的茫然不安交织在一起,傅修明半晌也没反应过来,他是已经醒来、还是仍身处另一个梦中。 之后两天,他带着秦船主和登婆国的商人见面,双方皆有需有求,生意很快敲定下来,因此酒桌是不会少。 醉到深处,船主和登婆国的商人勾肩搭背,一起高唱音调混乱、词句不明的歌,他们语言不通,情感却是真切的。傅修明心中装着别的事情,只是挂着礼貌的淡笑,恍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夜晚来临,傅修明拎起从酒楼带回来的酒和菜,敲开了他住处一条街外的一扇门。 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人把门打开,看到他,脸上惊喜:“明义!你最近不是忙得很,怎么有空过来?” 傅修明晃了晃手中的东西:“季老,请您吃酒。” 被称作“季老”的人,是真正因战乱而逃来扶林国的奉人。他的身份是傅修明今晚的来意。 季老的家族是奉朝西南边陲神医的一支,传承古老,医术高超,数百年前就被被请到宫廷中当御医,为皇家服务数代。季家本是皇室的座上宾,但传到季老这一代时已是环境艰难,他因为没有救活暴君宠妃心爱的鸟儿险些被砍头,所幸在同僚的帮助下逃出京城,后来天下动荡,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流落到扶林国,在此定居数十年。 刚来扶林时,傅修明和他语言相通,受他照拂,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季老平日里打渔为生,傅修明直到某日在他家中看到堆了半墙的手写医书,才知道他身上原来还有这样的过往。 ——隐世的奇人异士。船主的话在他心里泛起涟漪。 难得的好酒好菜,季老高高兴兴地吃起来,傅修明虽然不太饿,也配合地吃了一些。 喝了两盏之后,傅修明开门见山,表明来意:“季老,您还想回中原吗?” 提到这个话题,就连杯中酒也变得苦涩,季老面带谴责地看他一眼。 “喝酒就喝酒,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人到了年纪,落叶归根的念头便越来越强烈。况且,季老虽不行医已久,但没有哪天不想把那些医书送回京城,他害怕季家医术数百年传承断在他手上。 扶林的生活自然是安逸轻松,但这里毕竟不是家乡。此事已成季老心病,听到这个话题自然不会愉快。 傅修明给他夹菜:“我问了一位朋友,他是景国人,也是船主,他愿意把您和医书都带回大景,到了止州再安排镖局,定将您平安护送回京。” “听上去开销不小。”季老叹气。 傅修明微笑道:“季老不必担心身外之物。我来出钱,您安心回去就是。” 季老停下筷子,盯着他看了半晌。 “明义小子,你要求我什么事?” 傅修明被戳破目的,面露尴尬:“季老还真是火眼金睛。” 对方得意地摇了摇筷子:“当初我在宫里看暴君脸色,战战兢兢行事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我的确有事相求。季老,回京之后,可否帮我看看一位朋友的病?” “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 “他是我的……” 要为两人的关系下定义时,傅修明竟哑然了一下。 他还能说他是自己的主君、好友吗?经历了分道扬镳之后,这样的称呼未免太过抬高自己。 傅修明心中千回百转,开口只说:“……是我的一位旧识。” 季老怀疑地上下打量他,傅修明不由想到对方那堆医书里,竟然还混了几本奉朝的宫廷秘史,里面详细记载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前朝旧事,比如什么皇子爱上暴君新掠来的妃子、公主爱上暴君新掠来的妃子、妃子爱上服侍在身边的宫女……云云。——他曾询问真实性,季老怒骂:“你以为我是想做狗皇帝的手下才做的御医吗!没这些事撑着我早就不干了!”——他可不想变成季老下一本秘辛记载的主角。 “你这个条件倒是很小……好说,只要不是宫里的人,谁我都能看。” 傅修明心虚地顿了一下:“……不巧正是。” 岂止只是宫里的人。 季老得知看病的对象居然是新晋的当朝皇帝,马上拒绝。 “我从皇宫离开就是为了活命,现在还专门跑回去送死,何必折腾?我直接跳进海里还快一些。” “他不会。”傅修明摇头。 他突然想起一些小事。 当初景朝新建,查封与前朝皇室勾结颇深的世家豪族的财产时,有人将其中一棵金叶子树献上给姜钰,那是所有珍宝中最华贵的一件,树的躯干和枝条是纯白无瑕的白玉,叶子用纯金打造,极其纤薄,叶脉却纹路清晰,片片不同,再以各种颜色的宝石雕成果实,悬挂其上。其材质和雕工都堪称稀世珍宝。但姜钰只是扫了一眼:“我要这东西做什么?摆在那儿都嫌占地方。全拿去做军费。” ——他最讨厌被人当作喜欢享乐的平庸皇帝。 想到这里,傅修明笑了一下,他自己没发现,却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是个好君主……您不用担心因为治病丢掉性命。” 季老看着他,若有所思:“既然你都这样说了——你和皇帝是朋友,怎么和我一样,沦落到这种地方?他也没那么好嘛。” “这只能算是我自己的选择,”傅修明无奈地回,“您同意了?” “我要再想想——你们关系有多亲近?是你自己跑开了?你们闹了什么矛盾么?” “季老!”傅修明试图停止他的发散,“您就告诉我愿不愿意吧。” 季老叹了口气,说出真正的忧虑:“不是不行。但我这把年纪,从扶林回景国,再回去京城,不是一段容易的路,若没人照顾,我一个老头子恐怕死在半路也无人在意。” 傅修明再次许诺:“之前说了,季老不必担心钱财问题。” “这才是问题,”季老苦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带着这么多钱财、行李,走这么远的一段路,本身就是一件险事。——明义小子,如果我说让你和我结伴回京,路上有个照应,你会不会觉得老头子过于得寸进尺?” 是有点。但傅修明没说话。他理解季老的担忧。 但是…… 他和姜钰分别的时间长不算长,短也不算短,他无法得知对方现在对他是什么感觉。是像他这样偶尔挂念,还是仍然怒火中烧。 他回京是不是再次把自己送到牢笼之中? 尽管如此,从另一方面来说,姜钰现在卧病在床,也可能早就不再拘泥于以前的事…… 船主说他的病已有半年时间,他离家前也没听到好转的消息,真的还能继续拖延下去吗? 看出傅修明的犹豫,季老反过来劝他:“明义小子,你再回去想想。——不过,也别想太久了,决定好了的话,我的东西还要收一收。” 傅修明回家,或许是思虑过度,当天晚上又梦到了身披缟素的京城。 第二天晚上,他梦到自己十年后终于回到景国,远远地看着姜钰的陵墓,周围有重兵把守,他不能靠近。 第三天晚上,他梦到自己重回乱世,在那个时空里,姜钰和景王府其他人一起遭到暗杀,内乱到最后,是西戎入主中原。 第四天晚上……傅修明顶着眼下的青黑,找到秦船主,对他说:“秦兄,你的船可否为我留两个位置。我还有一些书,至少有三箱。” 船主豪爽地答应:“好说!明兄,要不要顺便来我这里做二掌柜?” “这个还是算了。”傅修明拒绝,又想了想,“……不过,我之后还是要坐你的船也不一定。” 半个月后,秦船主交易好货物,又满载着一船的奇珍异宝驶离了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