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
苏黎阴沉无光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瞳仁涣散,好似一面不折射光的黑石头。里面隐隐催促的含义,似乎是在等待着一个非常重要的回答。 苏槐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不是很想回答恶鬼的诘难。眼底扫到那几根水草,那几根水草黏糊糊,被手指搓揉过,糜散开来,里面还裹着些粗糙的砂砾。也不知道脑子里哪几根筋搭错了位置,他朝苏黎举起了一只手指: “哈哈,阿黎,你看,我在奶奶的洗手池里洗出来好几根水草耶。” ——我在说什么! 苏槐话才说出口就有些想咬舌头。但苏黎似乎真的被那几根水草轻易吸引了注意力,凑近过去,也伸手要去捻苏槐指头上勾连的那几根黏糊糊的水草梗子。半晌,吐出几个字: “……野水塘。” 苏槐甩了甩,把水草冲到水池里。那水草似乎是刚从死水里上来,带着一股难闻刺鼻的腥味。 “野水塘?——难道奶奶去过野水塘了?不然怎么搞得水池里全都是。” 苏槐把碗筷捞起来,果然发现水池里漂浮着一片死绿色的草梗。他把碗筷冲洗后晾到架子上,接着清理水池里剩余的水草梗子。那些水草被水冲得越来越多,苏槐后知后觉感到不对,生怕把下水道给堵了,关了水,开始反手把水草往上捞,再全都丢到垃圾篓里。 苏黎没作声。他的眉毛迟钝地拧起来,看起来有些不大高兴,捉住苏槐的手,不给他继续动作。 “别弄,这东西被水泡发,等会把下水道堵了——” 苏槐停住了话头。苏黎把他的手握在手心,拿洗手液前前后后搓了,再拧开水龙头,把苏槐的手洗得干干净净,放到鼻子下嗅闻,闻到苏槐的指尖没留下腥味了,才罢休。 野水塘在村子里得有几百年,里头不知道有多深,村子里大大小小有那么两三处。只知道最开始也许附近是座完整的大湖,后来旱了,露出土地,只剩几滩快死了的水,地下四面留有细微几处松动的孔穴,好歹有些循环,不让它真的腐朽发臭。从前村子里的村民晒干鱼,碰见来偷吃的野猫,多数提溜起来一看,都面生得很,问了也不是邻居养的。既不晓得从哪来,又往往周身黝黑,眼睛也邪气,直勾勾盯着人看,总觉得不祥,无知生畏惧,就会把猫的四肢用藤条吊着淹死在水塘里。白日猫躲楼底,夜里猫和风春叫,久而久之水塘里也变得阴起来。 这样的水塘里长出来的水草,不用想都知道该有多脏。 “她才不敢去。”苏黎囫囵说,“这是小鬼上贡。” 小鬼上贡? 上什么贡,给谁上,苏黎吗? 想想也是,苏黎看着温和无害,到底是个恶鬼出身,世间百鬼,恶鬼是最穷凶极恶的。寻常的小鬼没有太多伤人的能力,肯定惧怕戾气缠身的恶鬼。 只是苏黎邪气大,平日寻常小鬼避之不及,这会无缘无故来家里上贡,又显得古怪。 苏槐心念电转:“好像有些晚上,我听到屋外边确实有小鬼敲门的声音,可是我记得我们小时候那会很少有的……” 小鬼敲门,是村里的俗话,其实也就是夜晚一些不干净的声音,也许是风声,也许是下雨前的声响。传说夜里人的生魂不稳,鬼怪又爱作祟,如若听到这些声响,开了门走出去,就会被小鬼缠身,嘶咬魂魄。都是些迷信的传闻,但苏槐知道,祖辈口口相传下来的东西,总有它一定的道理。 苏黎耷拉着眼皮,没有回话,只是低头把玩苏槐的指尖。来来回回地搓揉,没轻没重的,把苏槐搓得小小声叫起来。 “疼。” 苏槐说:“别搓了,阿黎,我手湿——” 背后突然淅沥沥传来水流灌冲的声音,但苏槐记得自己明明已经把水龙头关上了。他仓皇回头,水龙头关得很严实,不知道水流是从哪里来,在哪里发出声音。随着那股莫名的水流越发湍急,如游蛇般盘踞膨胀在水池里的水草瞬间消失得干净,像是被无形的水流冲刷得无影无踪了一样。 “我才不要那些东西,” 苏黎自言自语地说着,欺身上来,把苏槐的手指咬到了齿间。 指头最敏感,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比水流还要冷,是苏黎的舌尖。苏槐浑身颤栗,从脸颊一路烧红到脖子,慌慌张张往外抽自己的手指,一面压低了嗓子说着:“——奶奶还在外面!” 苏槐抽得急,苏黎一时没有防备,舌头抿了抿,又伸长脖子追过来。苏槐退多少,他追多少,从指尖到他的唇上勾起一线丝。苏黎多半温吞,难得有这样急迫的时刻,他偏了偏头,趁苏槐失神,又把他的手指含到嘴里,先是舔了一下,再整个包进嘴里,细细地咬了起来。 苏槐的后腰抵住了灶台,退无可退。喉头发出压抑的哼声,指尖被咬得疼了,像在哭。苏黎握紧了他两只手腕,好似捉什么小动物一样,用力把他扯到自己的身前。 “这附近小鬼很多,你这几天乖一点。” 苏黎声音轻柔。他的语气永远这样温和,情绪的波动早就消亡,他口中似乎永远只会存在既定的事实。 “我可不喜欢你沾到别的小鬼的味道。” 老式的厨房都不怎么通风,一阵折腾下来,苏槐整个人都快要给闷熟了,人酥得像豆腐渣子,脚打着架拐出门去,一面找纸巾擦汗,一面拿起放在凳子上的伞。这时候外面看着晴好一片,其实气候瞬息万变,说不准什么时候豆大的雨就会打下来。 奶奶不见踪影,可能又去村头后面遛弯去了。苏黎仍在他背后,静静地望着厨房深处。 “好了,阿黎,你不是要回学校去看看吗,尽快吧,我下午还有点事情呢。” 苏槐说着,苏黎收回目光,脖子僵硬地扭过来,视线重新回到苏槐的身上。他已经渐渐熟悉这样鬼气森森的注视,错开眼睛,没事人一样地朝外走。 苏黎轻声跟在他背后。 高中学校离家中小洋房不算很远,在县城进门的那路口上镇着,几十年目睹了无数少年人从封闭的乡村里走出去,去了大城市,毫不留恋,从不回头。村子里人影渐稀,留下的人缄口如瓶,似乎都在沉默地守候着那些逐渐没落的不可告人的秘辛,再让那些过往随着一代人的死去而一同消散在土里。 苏槐站在校园门口,建筑比他毕业那会还要再崭新一些,也许是翻修过,但整体的风格并没有变化,是他记忆中的模样。苏槐看着看着,还有些怀念。 没有人不会怀念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高中那会作业虽然多,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下课时候最亲昵的好友和无话不说的每一个瞬间,还有永远都会在上课的时候与老师讲课的声音同时响起的窗外沙沙的树叶和聒噪的蝉鸣。 苏槐拉了拉苏黎的手:“进去看看?” 苏黎抿着唇嗯了一声。 苏槐有些异样,回头看了看苏黎,总觉得他刚刚那副拘谨的样子有些像过去。但再定睛看的时候,那一幕又好像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