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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7还是8?【家国天下,将军剑客】

    33.

    三月下旬。

    何素上奏朝廷,真定、保州已复,斩敌方百户以上将领二十七人,包括东路军主帅呼达,主帅以下副帅及万户三人,下一步进可攻退可守,待天子定夺。

    朝野哗然。

    一面是争论何素战报真实性的——

    “斩敌将二十七人,绝无可能!怕是杀良冒功吧?”

    “那是小何将军!何氏家风清正,怎会有杀良冒功之事?”

    “可那是胡人东路军主帅和万户啊!我军丢掉真定只花了五天,哪里来一战的能力?能与相持便了不得了……”

    “是啊,区区两月不到,居然攻回保州,这便是何老将军亲至,怕也做不到……便是何小将军,此前也未有此等战绩吧?如此之速,不得不叫人……心底起疑。”

    “尔等如何血口喷人?怎么,尔等积弱,就要以己度人吗?在尔等眼中,武臣善战竟是罪过了?”

    “如温,非是此意,莫要歪曲!只是何素此战委实进度太快,报上来的战绩也太匪夷所思……若我军早有此等战力,何至于像今日这般谨慎行事?早复了幽燕之地了……”

    “可不是么!实在是忧心此人,若是杀良冒功,则百姓何辜,若是……你想他反攻如此之快,莫不是与胡人有所勾结……”

    “你放屁!反攻花了两个月就叫快了?方才是谁说胡人五天拿下真定?你说的?他说的?胡人既可以半月之内连下保州真定,那何将军耗时将近两月打回去,何处不妥?!”

    吵得是沸反盈天,小皇帝头大如斗。回回朝会提及此事,都有人要挂冠求去,以证清白。奏章雪片一般上来,这个骂何素虚报军功,那个挺何素天降武曲星。何素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把前线战事大略上报,后方文人居然险些干起架来。

    另一面是争论若何素战报为真,则下一步当攻当守的——

    本来么,以本朝军事实力,这种事想都不用想的,别人不来攻你就不错了,你还想着抢别人地盘呐?

    然而何素眼下两战不仅逆风翻盘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更重要的是,假设他说的斩了胡人二十七名将官为真,则现下胡人内部应是有些动荡的。

    胡人以战立国,其高级将领不仅是军事指挥者,也是政治力量的垄断者。何素这一回斩了对方一个主帅、一个副帅、两个万户,这意味着对方内政力量至少也被他砍了一条桌子腿,此时对方应当正忙着整顿内政。

    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偷一次鸡试试?

    这事的争论丝毫不比“何素战功有没有作假”的争论少,一样是吵得天翻地覆。

    然而这边吵得热火朝天,何素保州那边却是一派祥和。

    边塞之地不算繁华,又方经两次兵火砥砺,可谓是历经磨难,百废待兴。但……毕竟是春天。

    雨下过一茬,万物抽芽。攻城之时破废的城头巷角还未修复,废墟之上已然有些绿意。商贩行脚生计所迫,渐渐出来摆摊。于是这边城战事方休,居然很快重又有了人间烟火气。

    何素计算了损益,清点了兵马,上报完战绩后,便对东边朝堂之事听天由命,懒得再多想。暂时除了与守官商量城防事宜及日常操练外,倒也算清闲下来。

    保州原本的守官在胡人来犯时投降,胡人退兵时为乱军所杀,现在代行守官职责的是一名同知事,即原先的副官,姓胡名昭,长得贼眉鼠眼像只耗子,人却机灵,又因刚刚经过战事,格外知道轻重,故此不拘泥什么文武之见,只说城防一切听何将军的,何素与他合作算是相当愉快。

    这日何素拖来一些药材,充实了军医的小仓库,尹、隋二位军医立时一顿溢美之词,把将军那张苦大仇深的脸都哄得有了些笑意。

    随后将军探头往营帐里望了望,却似乎有些失落:“姚公子呢?”

    隋军医笑呵呵道:“出去玩了吧,姚公子性子好,营里爱与他玩的人多,这几日总往外跑呢……”

    他说得顺口,尹军医却是觉得哪里不对。抬头一看,何素方才那点笑意已然没了:“才几天就……他伤成那样,两位下回拦着些……”

    尹军医咳嗽一声,赶紧找补:“病人有时也须多动动,好得更快些,诸军士也都……”“很喜欢他”四个字在舌头上滚了一圈,到底是一个激灵又吞了回去。

    何素闷头站了一会儿,少顷,郁郁开口:“可知道他去哪儿了?”

    “说是王记驴肉火烧……”

    尹军医话音未落,何素翻身上马而去。两个老头望着战马扬起的一路尘土,面面相觑。

    半晌,尹军医:“嘶……”

    隋军医:“唔……”

    -

    等何素找到姚涵时,他正在军士的簇拥下一人一口驴肉火烧地喂。何素瞬间觉得太阳穴一跳。

    军士七八人前呼后拥,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他掰了驴肉火烧直接往人嘴里送,这个“小心烫”,那个“多吃点”,喂完一个,下一个眼巴巴凑上来,那架势简直是全场等着他临幸,也不知是他喂的格外好吃还是他们的手动弹不得。

    远远看了片刻,只见那群人其乐融融,显然没有察觉到将军正在暗中窥视。何素便踌躇起来,不知该不该扰了他们玩兴。

    未料姚涵眼尖,随意四顾时蓦然瞥得一个熟悉的身影,多看了两眼,看清后心下忽而一动,扬声便道:“将军!”

    众人齐齐回头。街上行人也皆愕然侧目。何素霎时被数十道目光包围,猝不及防,只得狼狈应声向前,在店铺外几步处停下。

    姚涵招手笑道:“听闻保州驴肉火烧是一绝,还想将军若是不忙,能同来就好了,却不敢扰你。眼下将军既然自己来了,不知忌不忌口,若不忌口,试试如何?”

    军士们互相一望,马上便有人小声怂恿道:“将军来啊!”

    何素皱眉。那怂恿的声音立时消音。

    其实何素并非不满,只是同生共死他做得来,这种其乐融融的场面他却经历得少,人严肃惯了,一时有些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应付。

    姚涵见状起了几分坏心,笑吟吟瞧着何素,忽地吹了声口哨。何素胯下战马当即耳朵一竖,贤淑地小步向姚涵靠过去。何素瞪圆眼睛——这可是战马!训得不知多好呢,还能被他哄去的?

    何素赶紧勒马,却忘了自己方才也是听了一声将军就过来了。

    眼见姚涵眼中戏谑又起,四下士卒打量两人神色,似乎也要见机起哄,何素无奈道:“姚公子,我与你有些话说,可否……”

    哦……周遭士卒顿时会意,一下便都显得意兴阑珊。何素心中抱歉,同时又难免有些自我安慰式的窝火与委屈,只觉自己也想与大家好好相处,但不会便是不会,又不是存心扰你们作乐,何必显得如此失望?

    一时间,气氛稍微冷落下来。姚涵连忙自觉起身去就何素:“诸位吃。”

    一名黑脸少年跟着起身出来,却是期期艾艾道:“姚公子,我扶你……”

    姚涵摆手道:“无妨。大宝快去吃,晚了连面皮都吃不上。”

    少年摸了摸头,这才颇惋惜似的转回。

    姚涵回头,何素正在马上静静俯首望他。

    “将军要去何处?”姚涵笑问。

    何素注视着他,半晌,下马伸手道:“我抱你上马。”

    姚涵微怔后莞尔,知道何素是看他没带马,要与他同乘,又知他身上有伤,怕他上马动作太大,牵扯伤口,才有此一言,便道:“那就有劳了。”

    得了他同意,何素便不多话,将他小心抱上马背,随后自己翻身上马,一手虚环住身前人,一手持缰,催马向城西而去。

    34.

    其实何素并未想好要将姚涵带去何处,只是他要说的话不好在军士面前讲,因此总要寻个人少去处,驴肉火烧是城东漕河一带名吃,便下意识带着姚涵往城西走了。催马行了小半刻,眼见人开始稀稀落落,他才开始认真思索,究竟应带姚涵去何处。

    实际上,他便只是这样骑着马绕城几圈也是行的,要说什么尽可说完,换作是对岳凉,这等事他也绝对做得出来。但面对姚涵,他不知怎么就觉不妥。

    不过很快,何素就发现自己也没什么犹豫的余地了。因为圈着姚涵的感觉,着实有些古怪。

    ——他觉得,有点热。

    不同寻常的热。

    姚涵大概是在军营里和那群士卒厮混惯了,此刻很自然就松着力气向后靠在他身上。理所当然。人家有伤嘛。可是何素有些说不出的煎熬。

    他扛过抱过的伤员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按理说这点身体接触不算什么。然而,他便是觉得脸在发烫。像一团热血凭空在烧。

    姚涵揽在怀里,压在他胸膛,有恰到好处的沉重感。微微凸起的肩胛骨抵在他胸前,随着呼吸起伏。

    呼吸间,何素一低头,口唇便几乎从他耳朵上、侧脸旁擦过,于是自然闻到同样为男性的苦木与麝香般的气味。

    这气味提醒他,这是与他同样强大的雄性。固执,好胜,有着狩猎与护卫的本能。

    但似乎也正是这气味,勾起了他血脉中潜藏已久的某些因子。

    心跳,体温,连同思绪一起,都混乱燃烧起来,像是吸入了某种致幻的药剂一般。

    不太妙……

    脑海一锅滚粥沸腾之时,斜刺里骤然一阵凉风吹来,暂时冷了冷何素的头脑。他勒马,人稍向后一仰,与姚涵拉开了些距离,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道:“去城西观虎楼可好?”

    姚涵隐约察觉他异样,没有多想,便道:“好。”  观虎楼是哪里,他其实压根不知道。只是何素明显是要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谈话,那么既然是何素自己提的地方,应当便是可以的。

    不过恐怕不是什么轻松话题。

    这些天相处,何素的心性他也算了解了,只觉比先前所听传闻更克己一些,且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把不是自己的事扛来揣着。士卒当兵吃饷,不是平白卖命,何素尚且要觉得亏欠。他两次重伤,如果再坚持什么都不要,何素只会更觉难安。眼下何素寻他单独谈话,想必不会是因为兴之所至。

    思索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马鞍似乎是有点硌——环顾四周,城中主街店面乍一看是清理干净了,细看却分明有暗色的垢渍卡在砖缝之间。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同一时刻,隔墙之街传来叫卖声,头顶泼下澄澈明光。空气中涌动着春雨后的泥土与草木腥气,烙饼、磨豆生出的一些稻谷与豆子的香气,及至泔水便桶馊气。

    马蹄踏过泥上石砾,缓步而行,沙沙作响。

    小童跌跌撞撞跑出门来,咯咯直笑,扑到马前。姚涵与他视线对上,两人俱是一呆之后笑开。满面皱纹的老妇忙不迭追上街,对马上两人连声道歉,一边低声斥骂小童,将他拖回屋里。

    “他好像我师弟……”姚涵下意识回头去找何素闲聊。何素却是忽然又向后仰了仰,一手抵着姚涵,将他又推开了些。

    这个动作比之前明显得多。姚涵一时愕然愣住。何素不察,等动作做完,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推拒得太过,便似是厌恶姚涵一般,于是推出去的手尴尬僵住,进退维谷。

    就这么防贼一般按着姚涵,太不像话,想要收回来,却又觉得会显得更加心虚。脑中嗡地是又疼起来,不知该如何解释。

    好在被推的那个是姚涵,不等他编出借口,便似乎是自己想通了缘由,恍然道:“对不住,我不知道将……常清介意……”

    何素暗自松一口气,一口气未松完,姚涵便勉强使力将腰挺了起来,没再软绵绵往何素身上靠。

    何素怀中空空,想想又觉不对。

    ……怎么是姚涵道歉?

    分明是他……竟对友人有如此可耻的反应……明明是只该对妻子有的,他却居然——

    无耻之尤。

    他默默给自己下了四字评语。

    姚涵直了会儿腰觉得累,干脆又向前靠,去抱马颈。马儿灵性,走得格外温柔平稳。

    何素在背后蹙眉欲言又止几次,最终只是伸手虚扶着姚涵腰际,为岔开话题,刻意问道:“你师弟……”话一出口却是一惊,嗓音嘶哑得不像话,活脱脱便是做贼心虚。

    姚涵下意识应道:“我师弟……”继而注意力不免便自师弟转到他身上,“常清怎么了?方才还好端端的……”

    何素面颊发烫,口中道:“无妨。”却是不肯再在此情此景下开口说话。

    姚涵想当然忖他是操劳所致,也不逼问,只是暗自留心,琢磨要与两位军医去商量一下,弄些安神养气的药食喂喂他;一面又觉得何素这不肯吐苦水的性格,当将军是合适,做人却太累,如何让他开心些才好,莫要终日责难自己。

    念及此处,便又想到功赏问题上来,想或许自己该接受何素的好意,不要徒然叫这人心上背着债。

    两人各怀心思,缓缓走马至观虎楼下。何素略略犹豫,姚涵已自己挣扎着下马,笑问可是从这边上楼?何素默然去扶。

    两相猜度之间,并未有人注意到,一名蜷在观虎楼下的流浪汉在瞥见两人后,眼中渐渐惊疑不定。其人眼睛细短,身材高壮,穿一套肩头线脚都被绷开的麻服,怀中揣一个数尺长的布包裹。见到何素姚涵,他先有几分畏惧与难以置信,接着慢慢化为狂喜,随即霍然起身,小心跟随两人上楼。

    35.

    蒙尤今年十九岁,是家中的末子。父亲温达是西路军的千户。这是他第三次跟着父亲来战场历练。

    他有两个哥哥,在本次东路军主帅呼达的手下,都已经当了百户。这在家乡是很荣耀的,用汉话说,是虎父无犬子。

    他还挺喜欢汉人的。

    这是实话,他真的还挺喜欢汉人的。

    因为他出生之后没多久,族里就开始用汉人的东西了。绸缎、瓷器、茶叶、香料,各种各样的汉人做出来的东西。还有他们的书,他们的诗词,他们的画,他们的那些礼节。

    父亲不喜欢。父亲说那套东西酸臭,除了充门面,一点用都没有,你看,战场上,他们的书有什么用呢?所谓礼节礼教,不过是诓人的东西。

    蒙尤却觉得,好像也不是全然没用。至少哪怕军队节节败退,他们的朝廷也没乱。放在自己这边,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不会打仗的首领,一个连自己族人都保护不了的首领,不会被认为是个好首领。

    汉人皇帝却可以这样维持统治。哪怕他看上去就是个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他仍然可以继续维持统治。这就是礼教的作用。

    它可能确实是诓人的东西。但能诓到这么多人,那就是种伟大的骗术。

    他们创造出的工艺品巧夺天工,虽然这意味着那里的上层人群是如何无所事事,以至于穷极无聊到搞出了那么多毫无实用性的装饰品来,甚至因此养活了一帮专门取悦他们的手工艺人,而与此同时,他们的底层农民和边线军队却未必能吃得饱饭、用得上药——但那依旧是巧夺天工。

    他们踩着底下的骷髅,自己闲出屁来,才有工夫在那里研究那套所谓“礼节”,在那里挑挑拣拣,塑造“风雅”,但是,管他呢,反正为这群人付出代价的,也是汉人,不是么?

    不管是建立在什么代价上的巧夺天工,反正都是巧夺天工,左右他们也是汉人眼里的蛮夷,只要负责抢就行了。花汉人的心血,成全他们的喜欢,有什么不好?挺好。

    不管是什么名义的统治,只要能长治久安就是有效的统治方法。既然他们要统治中原,那就把那套现成的好方法拿过来就是了,反正汉人都已经逆来顺受这么多年,死猪不怕开水烫,谁骑不是骑?

    所以蒙尤是真挺喜欢汉人。能干,会玩,好欺负。

    甚至于有时会让人心软,觉得他们也太可怜了一点。

    看见父亲手下的勇士射杀汉人,蒙尤偶尔会油然而生一种不忍。他想,也许那就是汉人所说的恻隐。所以他制止过两次射杀两脚羊的活动。

    不过,也只有两次而已。

    而这种对汉人的喜欢,在这次南征中戛然而止。

    ——他的父亲被汉人刺杀了。

    然后,他还没来得及从父亲去世的悲痛中缓过来,就又得知了两条晴天霹雳的消息:他的大哥死于刺杀主帅呼达的刺客之手,他的二哥死于真定城头。

    父子四人,数日之间,死得只剩他一个。那一刻,蒙尤仿佛亲眼看到一个虚无的影子施施然从他身边、他父亲身边、及他未亲眼看到遗体的兄长身边离开。那个影子,一定便是曾经护佑他们的战神。现在,战神要离开他们了。

    三月中旬,汉人故技重施,再一次于万军之中斩杀蒙尤他们的东路军主将,攻下保州。

    整个后方都震动了。

    一战损失百户以上二十七人不是没有过,可是其中有三名以上万户,且寸土未得,这样惨淡的代价与收获对比何时有过?从未!

    这样的结果完全是因为阵前被刺杀斩将吗?短时间内难有定论。就在这情势未明之际,夏季将至,汉地气候将变得不适合北人作战,王廷考虑再三,决定暂时收束力量,撤兵修整。然而,对蒙尤来说,这场战争已经无法结束了。

    他从西路军脱队,驱马狂奔几日夜,来到保州附近。路上遇到一对汉人夫妇,他杀了两人,扒了男人的衣服,装作流民,混入保州城内。目的只有一个——

    刺杀汉人主帅。

    以牙还牙。

    苍天有眼,在城中转了十数日,竟然真叫他撞上那个平日不出军营半步的年轻主帅。

    但不知该惊还是该喜的是,那个刺客竟然也就在他身边!

    成败,在此一举。

    蒙尤霎时只觉心提到嗓子眼,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脑中一片空白,唯有本能催促他,抱刀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