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21【家国天下,将军剑客】
51.岂因祸福避趋之 雪下起来了。 从陶府到宫城需三盏茶时间,从宫门到文德殿又需三盏茶时间。陶悯上殿时,细雪渐有鹅毛之势,天地间银装略裹,从宫门回头望去,竟然有萧萧旷野之感。 陶悯站在殿门边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袍,抬眸望去——只见殿上杵着一串人,在下首或跪或立。 目光依次扫去,分别是封棠、严余、甘秀、康冲。封棠几乎五体伏地,严余大气不出,甘秀梗着脖子,康冲蹙眉静立。 扫到最内低头跪着那人时,陶悯停了一停,只觉说不上来的好笑——他已听大押班遣来的下线说了,那是何素。 居、然,是何素。 真了不得。 被灭了满门,还这般忠心耿耿,着实是一条好狗。只可惜他所效忠之人是谁?他当真与他主子一般的不识好歹,鼠目寸光。 目光接着转动,向上扫去,便看见那高家小儿坐在上首,眼珠突出,面孔涨红,两手撑膝,一副将疯而衰之相。 陶悯不由微微一笑。 狸奴互殴时都要竖起一身毛来,愈是瘦弱,愈是要皮毛蓬松,以图吓退敌人。不知者或为之震慑,然知其习性者,便知那已是其惧怕到极点时的表现了。 这高家小儿此刻便是如此了。 竭力装出一副威壮模样,又能吓住谁来?所谓,虚张声势者也。 不过是穷途末路,困兽之斗罢了。 想到此,陶悯从容理罢衣襟,正冠、振袖,方才挺胸抬头大步上殿。 殿外风雪漫天,恍然如星河倾泼。 “见过陛下。”六十四岁的中书省宰执气定神闲举手行礼,向着十八岁的皇帝深深一拜。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皇帝嘶声问道:“卿可知此来何为?” 陶悯喟然道:“忠而被谤。” 皇帝额头瞬间青筋一现。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这是给屈原的评语。陶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问可知。显然,他陶悯是忠臣,你高寅是昏君,“怨灵修之浩荡兮”,你太荒唐,忠奸不辨,才会怀疑他谋反。 当即是有暴怒的冲动:“你有怨?” 陶悯长叹:“臣,不敢。” 嗑的一声,竟然是整个殿中都听见了皇帝那一瞬咬牙的声音。陶悯俯首不起,却是毫不紧张,只在腹内暗算,孙昭此时到了何处,距龙卫军还有多远? 宫城在金陵东面,离南门、西门、北门差不多远近,孙昭已该到了军中了。原本与宫城最近的军队是甘秀的天武军,但现在甘秀人在宫中,军队要调度起来并不容易。这就是孙昭与他陶悯的机会。 无人知大押班笼在袖中的手暗自捏了一把汗,想给陶悯使眼色。 这殿中无人比他更了解高寅。高寅本就性子跳脱,喜怒形于色,这几年曼陀罗吃下来,更易激惹,眼下随时随地都会爆发。 陶悯这两句自居忠臣,对高寅而言却似乎是在指斥其愚笨,这叫高寅如何能忍? 却见高寅喘着粗气,瞪了陶悯片刻,竟未发作,深呼吸几次,顶着的腮终究是松下来,森然徐道:“朕,知你心中不平。朕也不想做那等枉害忠良之事。” “你且上前来——康卿,严卿,甘卿,一并上前来。” 霎时,风雪骤急。 殿中烛光恰在此时一晃,掠过或立或跪诸人面孔。皇帝半张脸在烛光下,半张脸在阴影中,将底下众人一一看过,忽而放软了语气,柔声道:“陶卿指康卿谋逆,严卿又指陶卿谋逆,朕,实在是,不愿专断。” “因此,便把你们都叫来了。” “诸卿,就在此对质如何?” “谁谋逆,便叫何将军当场处置了。” 何素猝不及防,猛然抬头。 皇帝含笑道:“就在此处砍。” 刹那,寂静无声之中,仿佛可闻刀兵。 康冲闻言定定举首相望,稍后,于一片死寂之中,率先跨出一步,向皇帝郑重行了一礼。 他心底明白,陶悯既然已被叫到此处对峙,那恐怕起事便在今明这一昼夜之间,不会再晚,之所以拖到现在一直未举事,不过是因为先前在等鄱阳湖方面分散禁军兵力,后又被皇帝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使做了决断,也尚未来得及调动军队而已。因此于自己而言,当务之急便是取信于皇帝——一是要皇帝信他,二是要皇帝信陶悯居心不轨,而后即刻动手,越快越好。 陶悯的心思则想必刚好与他相反,是要拖延时间。只要拖到军队行动,则他不仅会有生机,还会有胜机。个中微妙算计,其实只有两个字:圣心。 谁,更了解高寅? 皇帝眯细了眼睛,将康冲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剥开,细瞧他心肝是不是写着忠臣两字。 康冲道:“陛下,事不宜迟。” 陶悯见状立即也上前,举手一拜:“臣以为然。” 皇帝遂又转眸去看他。先是对视,而后陶悯垂眸望向地面,皇帝便将视线一寸寸下挪,直到落在他的咽喉上。 本朝从未斩过文臣。但今夜,这两人中便要有一个开这先河了。 天武军统制甘秀则是先快速扫了何素方向一眼,随后向左转头,瞥一眼康冲,又向右转头,瞥一眼陶悯,而后忍着一肚子委屈与怒气听令上前,拱手道:“陛下。” 他不算聪明,但也决不算笨。今夜牵扯进的是什么事,他此刻已经很清楚了。 陶悯与康冲之间必定有一人是真谋逆,因为谋逆这等重罪与寻常攻讦不可同日而语,势必不死不休,且牵连重大,至少牵扯几家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没有人会坐以待毙,此举必引来对方不顾一切的反扑,或许引火烧身也未可知。 因此若先发难者是为争权无故攀咬,则此举未免太过鲁莽粗糙,恐怕得不偿失。康陶二人都是身在庙堂数十年的成熟政客,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是以这必然是一真一假,真谋逆者知道事发在即,便为迷惑视线方故意将水搅浑,顺手又将自己最大的对头拉下水,拖延一二。 是谁谋逆其实也很明显。康冲被指与他甘秀勾连,而他甘秀可以确准自己绝无反意,那么不消说,谋逆的就是陶悯。 其人不可能就这般两手空空毫无准备地入宫,做待宰的羔羊。禁军中必然已经有一部分军队向他投诚。他们应当已经开始行动,举事也许就在几炷香时间以内——具体是几炷香,取决于陶悯是何时将消息送达效忠于他的军队手上,以及这支军队和宫城之间的距离。 因此现在耗时间是不明智的。 即刻捉拿陶悯,并放他甘秀回天武军主持大局,这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然而问题是,他的忠诚只有他可以确知。 皇帝陛下信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况且,还有一个变数——“何将军”。 当今天下,除了何素,还有谁配得上陛下这声“何将军”?然而众所周知,何素已经辞官。 既然辞官,为何回到金陵?不仅回到金陵,还入了宫城,悄无声息到了陛下身边。甘秀直觉他与这场迫在眉睫的政变有所牵连,但究竟是何种牵连…… 他暗自瞟一眼何素的方向,心下自问:若是我辞官隐退,后又易容入宫,秘密觐见陛下,会是出于何种缘由? 最后出列的是严余。 老头后背冷汗涔涔,眼中干涩,用力眨了眨眼睛,方才觉面前景象清晰了一些。地上有数条影子,中间那条是他的,一左一右分别是康冲与陶悯,在烛光下飘忽不定地跳跃。 陶悯是他亲家。康冲向来与他不对路。 但现在,谋逆的是陶悯。 若说上殿之初还有一丝犹疑不定,陛下与陶悯的反应却是让他彻底笃定了此事属实。若非属实,陶悯不必反咬康冲。 况且,何将军——他严余再不知兵,再不通易容,也知道这一声将军之下,只能是何素了。退隐将领易容入宫,如果不是为刺杀,是为什么? 报信而已。 报的什么信,能让他此刻旁听两位宰执对质? 心跳咚咚作响,老头手指微微哆嗦,恳切道:“陛下——” “陛下,恳请陛下即刻令上四军其他三位统制同来殿前一叙。” “陛下不妨比对康相奏章与臣所呈信笺笔迹……” “甘统制已自证清白,请陛下许甘统制回营!”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 陶悯心下凛然,抬眼望去,康冲与何素也正望来,三人视线一瞬交错。 皇帝倏地转向何素:“已自证清白?” 何素不敢拖延,不等皇帝追问,立即道:“不错!若甘统制谋逆,此刻必定心虚,何必应召入宫?须知天武军居中坐镇金陵,策应四方,以方位而言,属上四军中距离宫城最近的,其人若真要谋反,先一步领兵入宫便可。只要拿捏住陛下,其人何事不可为?” 甘秀一听满头大汗,眼见皇帝面色又阴沉下来,直想拦住何素道将军住口,莫要害我。却听何素语速极快继续说道:“但甘统制此刻入宫了!卸甲卸刀,只身入宫,陛下一声令下,班直便可将其格杀当场。试问陛下,此人若有反意,此举何其不智?” 康冲也反应过来:“可见其人问心无愧。陛下命其领天武军,实乃英明!” 这一转一接,皇帝面色好了不少。甘秀几乎听得傻了。这便算自证清白?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 陶悯却道:“不妥。若班直中出了反贼呢?则其人便不算手无寸铁了。” 皇帝目光立刻扫向封棠。封棠后背鸡皮疙瘩直起,心下怒骂陶悯行险着不打商量,却也只有配合一途,伏地道:“陛下明鉴,臣心天地可鉴!” 却听何素当即驳道:“陶相公问得好。可你别忘了,如今留在宫中的是谁,又是谁将所谓甘统制与康相公勾连的文书呈供御览的!” 陶悯霎时一个激灵,只觉手指都僵住,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若那个人是云郎将呢?云郎将此刻在何处?” 他四下望了望,确信自己没看见云简:“或许云郎将……” 皇帝与何素却是同时开口:“朕命他去接何卿家眷了。” “陶相公,这便是你与甘统制最大的不同之处——你手中本无兵,而封棠已投了你!故而于你而言,入了宫,你倒有班直可以倚靠,在陶府,你却无法反抗云简。抑且入宫还有两样好处,一则公然谋逆名不正言不顺,但若事端发于宫中,只消将证人灭口,便可有另一套说辞,譬如康相与甘统制谋反弑君,陶相救驾不及,只来得及将这二人格杀……” 陶悯脸色铁青:“何将军真无愧兵家诡道,这说的怕不是你的心思!” 何素却已来不及去看高寅脸色,只一口气说下去道:“二则除了甘统制的天武军,其他三人分守南西北三方城门,要入宫都需花上一倍于天武军的时间。虽不知投了你的是哪位,但你在此闲谈之时,想必那位已领着兵从城门赶来了。你可是在算时间?方这般不慌不忙要陛下核对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