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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再相逢

    第十四章 再相逢

    舒蔚秋看了看手表,问道:“姐姐今天有课么?”舒蕙月说道:“下午两点钟有节课。”舒蔚秋点了点头,起身去浴室洗漱,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腮帮子上睡出了几道深深的红印子,久久不褪。他拿毛巾用力擦了几把脸。

    舒蕙月跟了过来,抱着手臂倚在浴室门口,说道:“兄弟,我昨晚想了一夜。老爷横竖是没了,大太太肯定不愿意认毛毛的,巴不得跟我们撇清关系。咱们以后也不用过得遮遮掩掩的,从前家里那些亲戚,也可以走动起来了吧?”

    舒蔚秋说道:“你说杜家么?”舒蕙月踟蹰道:“表姑父本人也就罢了,只是杜家毕竟还是有根底的人家,太太小姐们从前也都还过得去。”她看舒蔚秋的神色明显很不赞成,又解释道:“我自己是无所谓的,只是毛毛也没有个兄弟姐妹,哪天我们都没了,就他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万一出点什么事情,身边也没有亲戚帮衬帮衬,怪可怜的。”舒蔚秋心道:“要是跟杜家恢复联络,只怕是麻烦得多,帮衬得少。”但想他姐姐一片慈母之心,舒蔚秋因道:“听说打仗的时候,杜家逃难到香港去了,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舒蕙月说道:“你在医院认识的人多,可以慢慢打听起来,这事也不急。”

    姐弟俩站着聊了一会儿,毛毛买了大饼油条回来。一家三口坐下来吃了早饭。舒蔚秋今天和同事调换了晚班,整个白天都是空的,便送毛毛去学校。他替毛毛提着书包,舅甥出了弄堂走在大马路上,毛毛突然抬头问道:“小舅舅,那报纸上的人就是我爸爸吗?” 舒蔚秋说道:“是的。”毛毛说道:“怎么妈妈从来没提过他?”舒蔚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毛毛说道:“那我还有哥哥姐姐么?”舒蔚秋心里轻轻揪了一下,面上仍是若无其事,说道:“有的。但你回头到了学校,不要跟老师同学说家里的事。”毛毛小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能说什么呢?”

    舒蔚秋看他穿着蓝布罩袍的小小身影,心里有些怜惜,说道:“等你过生日的时候,舅舅送你一架美国飞机模型。”毛毛高兴起来了,扭头笑道:“我生日还有几个月呢,你先预支给我吧!”舒蔚秋笑道:“你还知道‘预支’了?从哪儿学来这个词的?”毛毛黏到舒蔚秋身侧,说他不要飞机,想要巡洋舰模型,他同学家里有一套英国巡洋舰模型,据说和英国海军的真家伙一模一样。舒蔚秋微笑道:“好,这周六就带你去店里挑。”毛毛欢呼了一声,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你周末不值班吗?”舒蔚秋说道:“我今天跟同事换了班,这周六我是早班。”毛毛听他换来换去听得有些糊涂,索性也不去追问了。他倚在舒蔚秋身边仰头看着他,那亮晶晶的眼神像是看着电影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英雄。

    周六仍是秋老虎天气,一大早就热得人汗津津的。舒蔚秋到了圣玛利亚医院住院部,还没走到办公室,护士秦小姐脚步轻快迎面走来,笑道:“舒医生,你家亲戚来找你,就等在你的办公室里头。”舒蔚秋一怔,说道:“哪个亲戚?”秦小姐咯咯笑道:“你家的亲戚,你倒问我是谁?那老先生说他姓杜。”舒蔚秋心里一沉,暗想表姑父怎么会找上门来了?

    舒蔚秋深吸了一口气,沉静着面色走进办公室。杜子华坐在给病人体检的那张小床上,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不断拿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舒蔚秋说道:“表姑父。”杜子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气喘吁吁道:“蔚秋来了啊。你这儿怎么连窗户都不开?没病都要把人闷出病来。”

    舒蔚秋走过去打开了百叶窗,窗台上放着一盆红艳艳的鸡冠花,金鸡独立站在泥盆里,盆上挂着一圈手工小彩旗,还是去年耶诞节的时候,护士小姐们装饰医院的时候系上去的,经过大半年的风吹日晒,红红绿绿的彩纸变成了黯淡的颜色。舒蔚秋顺势靠在窗台上,定定看着杜子华。

    杜子华比以前臃肿多了,也苍老多了,那一身长袍马褂还是昔年流行的料子,虽然保存得不错,但陈旧中仍是透露出不可掩饰的落魄。杜子华仍是拿着老太爷的派头,嚷嚷道:“怎么坐了半天也没人倒杯茶来?”舒蔚秋淡淡说道:“一会儿就要查房了,大家都忙着呢。”

    杜子华重重哼了一声,忍不住就想要教训他两句,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终究是忍下不发,说道:“你看你,这么多年了也不跟家里联系。还是我一个老朋友前段时间跟我说起,在圣玛利亚医院碰见了一个姓舒的年轻大夫,说是很像你,我才知道你在这里做了医生。”他举起拐杖指了指写字台,那上面摆着镶了玻璃框的学位证书,上面贴着舒蔚秋的小照,笑道:“你有出息了,你父亲在地下也能瞑目了。但你怎么忙得都没空跟家里人说一声呢?你就这么见外?当年要不是我送你姐姐和你去读新学、学洋文,你哪儿有今天呢?”舒蔚秋敷衍着说道:“我们以为表姑父还在香港呢。”杜子华感叹着香港生活奢侈,他们早两年就回来了,又道:“你姐姐可在申城?还有你姐姐的儿子呢?改天记得带到家里来玩。范老爷从前很是记挂着这孩子,当年好几次派人到申城来找他——唉,范老爷在南洋过世了,你可知道?”舒蔚秋说道:“我们看见新闻上说的。”

    杜子华尽顾着东拉西扯,舒蔚秋或许是因为昨晚梦见了在南洋的经历,今天总是忍不住想到从前那些事情。

    那年他带着姐姐回了中国,在苏州乡下躲了一阵子,等到姐姐生下了毛毛,他先回申城打探风声,发觉范老爷委托杜子华正到处搜寻着他姐弟俩,他姐姐逃跑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他便依旧回了苏州,在当地的医院找了份助手的工作。待遇不高,工作十分繁重,但那里有一个欧洲留学回来的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因为舒蔚秋会读写拉丁语,人又踏实好学,他对他非常器重,舒蔚秋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

    过了两年,范老爷那边渐渐放弃了找人。那老医生快要退休了,便写了一封推荐信,帮着舒蔚秋申请了英国一家医学院的奖学金。

    舒蔚秋终于到了英国。不过穷学生的留学生活,和做少爷时设想的情景完全不一样。刚到英国的时候,他曾去安德烈提过的公寓看了一眼,但那房子是空着的,他问了看房子的人,说是有人签了租约又毁约了。舒蔚秋后来就再没去过了。

    他在英国又读书又打工,定期寄钱回国贴补他姐姐和外甥,日子过得非常辛苦。但他宁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这样就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

    等他学成回来,毛毛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姐姐说战事结束了,还是带孩子回申城去读书比较好。于是一家人又回了申城,舒蔚秋在圣玛利亚医院找了份工作。他姐姐则去学校里教英文。日子渐渐好起来了,他姐姐又顶下了吉庆里的一幢小房子,在家里开补习班,给附近弄堂的中学生补习英文。他们跟从前的亲戚都断了联系,那也是出于自保的考虑。现在杜子华特地找上门来,只怕还是跟范老爷有关。

    杜子华洋洋洒洒扯半天,又问舒蔚秋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孩子,舒蔚秋始终不语。杜子华只得进入正题,说到了范老爷身上:“你姐姐当年也是太任性了,怎么能把人家父子硬生生拆散开来?死者为大,你姐姐是范老爷的遗孀,不能不带着小少爷回南洋去磕头尽孝啊。”舒蔚秋也懒得跟他多说,只道:“我想大太太他们不会乐意的。”杜子华点了点头,说道:“嗯,这一节原是不可不虑。老爷没了,范家那份家当自然都捏在了大房手里。但你姐姐的小少爷毕竟也是范老爷的种啊,大太太把肉都吃光了,总不能不给别人呷点汤水啊。你到底还是年轻,你姐姐又是妇道人家,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负。我总算是娘家的长辈,不能不豁出这张老脸替你们争一争。”舒蔚秋心道:“喔,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来的。”

    杜子华当然不会好心到替他们打算,所谓雁过拔毛,由他出面去争二房的遗产,那些钱从他手里经过,他自然不会错过肥己的机会。这原是他的拿手好戏,当年他吞没了舒家的地产,早就尝过了甜头,如今又想在舒家姐弟俩身上故技重施。舒蔚秋感到非常厌烦。

    秦小姐过来叩了叩门,催促道:“舒医生,主任在叫呢,马上要查房了!”舒蔚秋说道:“知道了。”起身走到杜子华面前,做出送客的姿态。杜子华忙道:“我看你在医院里也是新人,很难出头的。现放着南洋的遗产不去拿,天天在这儿吃苦受罪,终究没有前途啊。”舒蔚秋不耐烦道:“姐姐和范老爷十年前就分开了,现在又回去争什么遗产,不是让人家看不起吗?”他嘴上说着别人看不起他,其实明明是他看不起杜子华皇帝不急太监急。

    杜子华再也忍耐不住了,重重一顿拐杖,跳起来把手指着舒蔚秋的脸怒道:“不知好赖的小瘟生!你回了申城不来拜见我,我现在亲自来找你,你还摆出少爷架子来?当年是谁把你们姐弟俩捡回家里养活?我还不是一心一意为了你姐弟俩打算?你就这么对待恩人吗?啊?不怕遭报应?”

    他又叫又吼又拍桌子,拍得砰砰砰震天响,吓得外面的护士小姐们围到门口,问道:“舒医生,怎么啦?”舒蔚秋提高声音说道:“没事。”他直接拉开了门,对杜子华说道:“表姑父若有本事,尽管去南洋走跳。我和姐姐是不会再回去了。我要去查房了,慢走不送。”杜子华当着这许多年轻小姐的面,不愿跌了脸面,拿起礼帽往头上一戴,气轰轰就往外面走,嘴里嘟囔着骂道:“没良心的小畜生,你以为没了你,我就见不到范家的人吗?你以后可别后悔!”他一路风风火火冲出去了,留下护士小姐们窃窃私语。

    舒蔚秋脸色仍是很沉静,换了白大褂,自去跟主任查房。主任也略微听到了吵闹声,问他怎么回事,舒蔚秋只说是亲戚间闹了些矛盾。后来开始查房了,话题也就岔开了。

    近来头等病房住着个患慢性病的阔老太太,姓孙,每天都有一群儿女孙辈热热闹闹看视陪伴。今天满屋里也是笑语不断。主任问起那孙老太太这两天的用药,舒蔚秋答了几句,那孙老太太就夸赞道:“别看舒医生说话轻轻慢慢的,其实办事很干练,我很放心的。”

    孙家的姑奶奶笑道:“舒医生还没成家吧?哪天到我们家来坐坐,我们那儿有很多不错的女孩子。”她的姑爷笑道:“就你那群牌友啊,谁看得上!”姑奶奶不服气道:“不都是大家闺秀吗,怎么看不上啦?”那姑爷说道:“舒医生是留洋回来的新派人,难道你给人家硬塞个旧式家庭的小姐?”孙老太太却饱经世事似的感叹道:“嗨,天下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子,哪儿有不喜欢年轻漂亮的?”一家人嬉嬉笑笑互相打趣,舒蔚秋微笑不语。

    主任对头等病房的病人向来很有耐心,好半天才退出来,仿佛还意犹未尽,对舒蔚秋说道:“你也该成家了,以后工作忙起来了,愈发顾不得私生活了。”舒蔚秋应付了几句,主任看他显然是言不由衷,笑道:“你也就是面上温吞水,其实性子真倔。”舒蔚秋笑了笑。背后的病房里依然传出一阵阵笑语声来。虽然他这些年从没对人动过心,但有时看到别人家其乐融融,难免感到寂寞。

    他回去以后同姐姐说了杜子华来访的事情,舒蕙月听说杜子华为人还是这么无耻,而且因为年纪大的缘故,比以前更加直露贪婪,她也就断了走亲戚的念头。舒蔚秋本来今天要带毛毛出去,但正巧学校里要办游艺会,小学生们都被动员起来了,毛毛周末仍然要去学校。结果一直推到了下个月,舅甥俩才出去玩。

    那天舒蕙月上午下午都有补习班,舒蔚秋就独自领着毛毛出门。毛毛要的那种模型,只有徐家汇的一家店才有。那儿离圣玛利亚医院很近,舒蔚秋早就去订好了货。当天他们到店里去拿模型,毛毛如入天堂之境,在各类模型货架之间流连许久才肯出来,又迫不及待要回家去拼模型。

    舒蔚秋看天色还早,就领他去自己住的医生宿舍。没想到刚一回去,就看到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停在门楼之前,门房探头说道:“舒医生,你家亲戚来找你,我让他们到楼上等着了。”舒蔚秋说道:“哪个亲戚啊?”门房说道:“有好些人呢,领头的是个杜老先生。”

    舒蔚秋脸色一沉,心想杜子华今天还带了帮手,显然是有备而来,虽然他们未必敢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抢走孩子,但还是不让他们跟毛毛见面比较好。他要把毛毛藏起来再去应对,立即领着毛毛到了附近马路上一家小饭馆子。

    毛毛说道:“舅舅,我热得不得了,我要喝冰绿豆汤。”舒蔚秋说道:“天气虽热,但好歹也入秋了,你妈妈不让你喝冷的。”于是点了一碗桂花圆子汤。他跟老板娘是相熟的,站在柜台前说道:“我要去办事,让毛毛在这儿待一会儿。”那老板娘笑道:“你放心去吧,就是把我丢了也不会把毛毛丢了。”

    不一会儿桂花圆子汤端上来了,舒蔚秋安顿毛毛坐了下来,又叮嘱他不要乱跑,毛毛口里嗯嗯应着,拿调羹一口一口吃着糯米圆子。忽然小店门口闪过了一道黑影,然后就定住不动。似乎有个人站在店门口,要进不进的。

    舒蔚秋起先没在意,依旧低头关照着毛毛,但那老板娘却一下子张口结舌紧张起来,操着洋泾浜英语赶忙迎了上去。舒蔚秋心想这家店难得有外国人来的,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不由得一愣。

    只见低矮的店面外面,站着一个高挑的白人青年绅士,他穿着英国式的三件套手工西装,金发齐整地梳到后面,蓝色的眼珠子犹如海水一般,戴着单边水晶眼睛,一根纤细的金链,若有若无垂在雪白的面孔旁边,愈发显得俊美冷峭。

    舒蔚秋耳中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是安德烈,十年没见了,他似乎比以前沉静多了……但安德烈随即摘下了眼镜,掏出手帕来捂住了口鼻,慢慢低头走进这小小的拥挤饭馆子,那一股子慵懒冷淡的气质,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

    毛毛好奇地抬头看着安德烈,安德烈往毛毛脸上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眼神。他也不看舒蔚秋,低声道:“我刚在宿舍楼上看见你了,就跟过来了,你怎么不进家呢?”舒蔚秋想到刚才那辆黑色轿车,原来杜子华是领着安德烈来找他了。

    他看着安德烈站在他常来的这家饭馆子,不禁有一种突兀奇异之感,懵懵懂懂犹在梦中。那老板娘看出他们认识,便悄悄退到了后厨,只掀开了一线帘子来看他们的动静。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安德烈先开口,低声道:“你儿子长得挺可爱的。”舒蔚秋“唔?”了一声,安德烈又道:“你的太太呢?你们没在一起吗?”舒蔚秋回过神来,说道:“他不是我儿子,他……是你的弟弟。”轻轻拍了拍毛毛,说道:“叫哥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