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拾伍
参拾伍 漱玉能够做的就是一直陪着裴梦瑶走下去,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不离不弃。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原来是宁安帝姬的懿旨到了。 裴梦瑶和漱玉下跪接旨,旨意无非是大理寺查清事情的原委,跟漱玉一点关系也没有,漱玉可以马上离开。 现在裴梦瑶已经回来,宁安帝姬当然没有藉口,也没有需要继续扣留漱玉。 裴梦瑶也没有对宣旨的阍寺多问什麽,似乎早已完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待宣旨的阍寺离开之後,裴梦瑶和漱玉走到屏风後,让下人进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大理寺。 漱玉的话不多,但每当裴梦瑶想要离开屏风,跟其他人说话时,他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追逐着裴梦瑶,眼神里可怜巴巴,如同一头流落街头,幸好被主人失而复得的小猫,生怕裴梦瑶又会抛弃他。 裴梦瑶摸了摸漱玉的脑袋,柔声道:「王妃这是吓坏了。」 他和漱玉一同坐在红木软榻上,拥着漱玉的肩膀,慢慢地道:「无论如何,你身为孤的王妃,乃是议亲之列,大理寺卿也胆敢把你软禁,当真是吃了豹子胆。」 漱玉摇头道:「沈大人只是职责在身,而且他一直对妾身也极为照顾。」 宁安帝姬大约只是找个由头搜瓕王府,软禁漱玉不过是其次,所以至少漱玉的饮食用度还是相当不错。 裴梦瑶歪着脑袋,在漱玉的耳边轻笑道:「王妃在孤的面前给其他男人说好话,就不怕孤会吃醋吗?」 漱玉微点胭脂晕泪痕,欲语还羞,扭过脸不看裴梦瑶。裴梦瑶握着漱玉的手,好像要说些什麽,但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转开了。 「你的手指怎麽了?」 漱玉向来保养得当,现在一双纤纤素手的指节却磨出不少血泡,起了一层难看的薄茧,他甚至把好不容易留长的指甲也剪掉了。 闻言,漱玉立即想要缩回手,裴梦瑶却抓着他的手腕,敛去满脸笑容,缓缓地道:「是谁让你受了委屈?」 「殿下误会了。」漱玉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他看得出裴梦瑶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唯有指了指堆满窗下小几的抄本。 裴梦瑶松开漱玉,走到窗前拿起其中一卷。 浓烟隔帘香漏泄,镂空冰裂纹朱窗外杨柳团轻絮,白雪梨花红粉桃,却也比不上裴梦瑶那端庄艳丽的侧脸,一如他的瘦金体,每分每寸恰到好处,不会咄咄逼人,却也不会过於孱弱。 裴梦瑶回头看着漱玉,问道:「这些是为了替孤祈福?」 漱玉以罗扇半遮匀面,耳根子却已经红起来。 裴梦瑶正在翻着,书页间却掉落一纸素笺,上面以簪花小楷写着「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 漱玉忘了自己把那张素笺插进其中一本抄本里,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想要拿起那纸素笺,裴梦瑶却已经捡起来,低声念出那两句话。 依微香雨青氤氲,红薇影转晴窗昼,裴梦瑶深深地看着漱玉,说道:「孤听说,王妃想过要去战场上找孤。」 漱玉犹豫片刻,还是微微点头。 裴梦瑶放下,他上前把漱玉抱在怀中,无可奈何地道:「孤的王妃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小呆子。」? 「生当复来归……」漱玉靠在裴梦瑶的胸前,柔柔地道:「如果殿下忘了回家的路,那就由妾身来找殿下,以後殿下要去哪里,妾身就跟到哪里。」 锦茵闲把薰笼幂,碧草池塘袅金柳,嫩红倚绿娇如滴,莺转一枝花影里,春意正浓。 之後大理寺卿亲自拜见裴梦瑶,把释放漱玉的懿旨和其他相关的文书一概处理妥当,他也再三向裴梦瑶和漱玉请罪。 虽然漱玉已经多月没有回到瓕王府,但瓕王府里一切依旧,画楼朱户,绣幕黄帘,彷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这里,可想而知裴梦瑶不在京城期间,他留在京城的线眼想必一直在照看着瓕王府。? 彼时快将是掌灯时份,二人一同在水镜阁里用晚膳。大约是为了迎接漱玉的归来,今夜的晚膳格外丰富,珍馐百味,美酒蜜酿一应俱全。 嫩绿渐满溪荫,烟湿高花,风摆红藤卷绣帘,银荷融融泪,画堂花暗银釭。 裴梦瑶手执镶牙刻玉环银箸,浅笑道:「王妃,今夜可要赏孤一个面子,不许只吃素菜了。」 漱玉踌躇不语,裴梦瑶挑了挑眉道:「是晚膳不合胃口?孤这就命厨子重新做过。」 「妾身答应了佛祖,若是殿下平安归来的,那就终生茹素……妾身不能食言。」漱玉温柔地微笑,没有把折寿十年的誓言说出来。 裴梦瑶微微一怔,他放下银箸,叹道:「让王妃日夜担忧,实在是孤的不是。」 回想起那些日子的苦苦守候,漱玉垂头道:「妾身平庸无能,这已经是妾身唯一能为殿下做的。」? 裴梦瑶给漱玉夹了一块冰糖炖冬瓜,然後向小优道:「命厨子再做几碟素菜上来,以後若是孤来到水镜阁,不必另外备下膳食,也跟着王妃一同食素吧。」 漱玉忙道:「殿下实在不必……」 裴梦瑶欣然笑道:「孤想和王妃一起感谢佛祖,难道王妃不欢迎吗?」 明月满庭池水渌,寒轻夜浅绕回廊,偶然微风暗度香囊转。 芭蕉笼碧砌,映阶红药翻,烛影半低花影幌,绀纱低护灯蕊,漱玉在浴池里亲自侍候裴梦瑶沐浴。 浴池以汉白玉砌成,边缘浮雕一圈绵延不绝的如意连云纹,不远处是一面四扇墨漆贴金丝绢绣丹凤朝阳围屏,另一面墙上雕着凤凰展翅的玉像,镂珉盘础,雕檀竦楶。水流源源不绝地从凤凰的嘴里流淌着,池水蒸腾着兰麝清烟。 当漱玉替裴梦瑶宽衣解带时,他立刻注意到裴梦瑶的身上添了不少伤疤,那些伤疤看起来极为恐怖,当中以胁下的新伤最为狰狞,这想必就是使裴梦瑶坠马的原因。 漱玉实在无法想像,裴梦瑶从小到大是怎麽一次又一次地在凶险万分的战场上活下来,他更是不敢想像,是不是终有一天裴梦瑶也会折殒在战场上— 不会的,裴梦瑶已经答应过会陪伴漱玉的,他一定不会再次远赴那麽危险的地方。 然而,那根断指却始终缠绕在漱玉的脑海里,迟迟未散。 正当漱玉胡思乱想之际,裴梦瑶已经慢慢地泡进热水里,舒服地吐了口气。 漱玉跪坐在浴池的边缘,身旁放着一个镂花纯银点翠盆,里面盛放着绛紫色的澡豆,澡豆以丁香丶沉香丶青木香丶桃花丶锺乳丶粉珍珠丶玉屑丶梨花丶红莲花和麝香等香料制成,极为芳香馥郁,似古时荀令留香,足以数天不散。 澡豆在漱玉的掌心渐渐揉开,他的十指嫩抽春笋,微露云衣霓袖,无微不至地为裴梦瑶清洗着长发。一头绿云乌发在羊角宫灯的映照下泛着鸦青色泽,宛如漫漫黑夜,美丽得不可思议。 现在没有旁人在侧,漱玉总算胆敢问道:「花僮的事……妾身没有连累殿下吧?帝姬殿下的举动可有影响到殿下的盘算?」 「时间刚刚好,孤早已料到她会在那时候发作。」裴梦瑶背对着漱玉,语带笑意地道:「倒是你,帝姬真的没有欺负你?」? 虽然漱玉依然不知道裴梦瑶在计划什麽,但想起自己的确帮助了裴梦瑶,他的心里还是万分庆幸。? 「劳烦殿下费心,妾身一切很好。」 裴梦瑶叹道:「如果不是孤要你冒险,你也不至於被软禁了那麽久……」 「能够助殿下一臂之力,是妾身的荣幸。」 漱玉以白玉雕莲花纹梳梳理裴梦瑶的秀发时,指尖不禁停驻在裴梦瑶的肩胛上那个拳头大小的伤疤里。他的眼眶再度泛起酸意,那个伤疤看起来实在太可怕了,简直像是生生地把整块肉剜下来,恐怕以後涂再多的药膏也是无法消除了。 裴梦瑶回头微笑道:「孤现在可是上场打仗,不受点伤成何体统。」 蕙兰琼芳积烟露,琉璃深池自清凉,漱玉紧紧地抱着裴梦瑶的肩膀,脸庞埋在臂间,清泪堕碎珠千斛,不住地滑落到池水里,他哽咽着道:「这种日子……到底什麽时候才到头……」 漱玉不想再让裴梦瑶离开自己,不想每夜也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他不懂得国家大事,他只是自私地希望,自己的夫君平安快乐,能够长长久久地跟自己在一起。 「快要到头了。」 裴梦瑶的额头抵着漱玉的额头,笑声极为清脆悦耳。 漱玉愣然抬头,就这样撞进裴梦瑶的眼眸里。 裴梦瑶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变色了。 这是漱玉第一次如此接近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眸,左眸金光熠熠,右眸揉蓝如雾,那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漩涡,好像要把漱玉狠狠地扯进去,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漱玉浑身发软,如同醉玉颓山,裴梦瑶随手一拉就把他拉进池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