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陆
陆拾陆 或许是漱玉得到太多了,他开始得寸进尺,企图从裴梦瑶身上得到更多,然而他以往所得的已是凤毛麟角,格外恩赐,因此只能一次次地大失所望,一次次痛彻心扉地领悟到,原来自己曾经所得的全是不配得到的,现在只是把暂时借来的幸福归还而已。 同样的事情将会不断重覆,嫔御会愈来愈多,皇子帝姬也会愈来愈多,那麽那麽多的人挡在裴梦瑶和漱玉之间,漱玉再也跟不上裴梦瑶远离的脚步,握不到裴梦瑶的手,见不到裴梦瑶的脸,甚至无法留下他们曾经相爱的证据。 裴梦瑶是浴火凤凰,注定栖息云端梧桐之上,漱玉却只是平凡的小夜莺,任是他奋力拍动翅膀也飞不了那麽高,抵抗不了高山的寒风,所以他的歌声再是动听,今後却是再也传不到裴梦瑶的耳畔。 满月宴之後,漱玉几乎是落荒而逃,他乘着软舆匆匆地回到望舒殿里,立刻梳妆更衣,换下那一身使他如坐针毡的男子服饰,然後独自走到偏殿的佛堂里。? 香波半窣深深院,青旆摇风,重帘未卷影沉沉,古铜商金象腿玉顶炉喷出檀香萦绕,一对八棱净水白瓷花觚放在铁梨木雕夔凤纹长案上,花觚里的白莲空殿锁幽芳,暗绿翻轻盖,白玉佛像前供奉着一卷同是以泥金在瓷青纸上写成的。? 不同的是,这卷的卷首写着「嫣贵妃祈氏谨发诚心,沐手亲书一卷。恭祝今上圣主,祈愿万万寿,洪福永亨,康泰安裕吉祥」。 漱玉抄了两卷,一卷作为小帝姬的满月宴的贺礼,另一卷则供奉在望舒殿的青灯古佛里,他祝愿这对父女今後也会平安幸福,无忧无虑。 背壁金釭落尽花,烧尽沉檀手自添,漱玉仔细地洗手後,他拿起伽楠念珠,正要跪在金丝云锦蒲团上念经时,茶茶却进来通报道:「圣驾将至,请娘娘迎驾。」 虽然漱玉心中不明所以,但还是赶忙领着宫人出去迎驾。 风垂舞柳春犹浅,满目园林如锦绣,漱玉行过大礼後,裴梦瑶似乎想要伸手扶起漱玉,漱玉已经惯常地让茶茶搀扶自己站起来。 裴梦瑶缓缓地垂下手臂,他看了看漱玉的衣饰,问道:「贵妃把衣服换下来了?」 「御赐之物,臣妾不敢稍有损坏。」 裴梦瑶轻颦双黛螺,他凝视着漱玉,说道:「刚才在满月宴上,你一直没怎麽吃东西。太医令跟朕提过,你的病痛落下了根,日常膳食马虎不得,不能像从前般吃得那麽少。」 「臣妾殿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漱玉正要下跪请罪,裴梦瑶却拉着他的手腕,不让他跪下来。 「贵妃跟朕当真是愈来愈生分了。」裴梦瑶叹了口气,说道:「是东西不合胃口?」 漱玉看着裴梦瑶握着自己的手,他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席上多是荤腥,臣妾茹素多时了。」 裴梦瑶一怔,眼神微微闪动。他屏退所有宫人,然後松开漱玉,温声道:「一起到素馨园里散步吧,朕也正好想要散些酒气。」 东风晓,鸳鸯寒峭,柳织烟绡,六桥莺晓,两堤鸥暝。绣闼雕甍列锦闺,十二楼前花正繁,墙头梨花白,落花纷飞,随风蝶影翩,垂杨低拂曲尘波。 裴梦瑶亲自为漱玉撑伞,二人默默地在素馨园散步,穿过细花梨雪坠,两阙深严烟翠浓,没有像平日般大群宫女阍寺随行侍候,倒是久违的平静。 雪白的湘妃竹油纸伞上画着青山烟雨,雨珠沿着飘渺的山水蜿蜒落下,点点滴滴落进水洼里。漱玉依稀想起当年为自己撑伞的少年,门庭有水巷无尘,青苔扑地连春雨,花繁压药栏,轻轻握着的双手,从掌心传来的丝丝暖意…… 「今天的感觉怎麽样?」 裴梦瑶的话打断了漱玉的思绪,他向来有条不紊,这句话却是如此突如其来,漱玉生怕一时不慎说错什麽话,只柔顺地低头道:「臣妾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遽然,裴梦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漱玉。 楼阁朦胧烟雨,杨柳花飘雪,吹落梨花无数,裴梦瑶的花颜似缃桃雨才洗,嫣然意态娇春,他微笑道:「朕的嫔御长得漂亮吗?你觉得哪个最漂亮?」 漱玉心里一片冰凉,他在雨幕里直挺挺地跪下来,任由缕金裙窣轻纱,只是不停地磕头,磕得额头快要出血了,他颤声道:「如果臣妾对哪位嫔御有僭越之罪,请陛下降罪。」 二人之间一片沉默,唯有春雨犀箸细敲,花瓷清响,梨花柳絮飞撩乱。 兰台霏雾,罗裾薄薄春水染,漱玉很快便被雨水浇个湿透。他的身子本就孱弱,每逢雨天胁下的旧伤便会发作,现在他浑身冰冷,唯有旧伤火辣辣地作痛,他只能死命地咬着下唇,使自己不要晕倒过去。? 忽地,雨水好像消失了,只有一些雨珠还在断断续续地沿着漱玉的乌黑发梢滑落,他看见万字芝花纹汉白玉铺地上浅浅的伞影,也看见裴梦瑶的珠履。 裴梦瑶走到漱玉的面前,微微倾斜油纸伞,为漱玉挡着雨水。他弯身看着漱玉,叹息道:「漱玉,朕知道你在宫里过得不开心,每次见到你强展欢颜,朕……也很不好受。」 一帘棠梨花雨,漱玉的头垂得更低,鬓云欺翠卷,蝤蛴领上诃梨子,绣带双垂,领珠襟翠争辉,金球斜嚲雪梅枝,满衣花影碎。 「朕不想把你关在深宫里,让你愈来愈憔悴,你……可曾想过出宫?」 漱玉合上眼睛,涓涓珠泪划过眼角,琼腮微腻,似凝酥初点缀,泪水融入冰冷的雨水里,一滴滴沿着下颔滑落到水洼里。 他明白的,裴梦瑶并不讨厌自己,他只是无法喜欢自己而已。 裴梦瑶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终究无法接受这种倒错的情感。 他作为一个君王却被逼娶了男妓为妻,碍於男妓护驾有功而册封为贵妃,这自是大失体统的事情,成了帝王的污点,有违古往今来的道德礼制,绝对不该在史书上有哪怕一笔的记载。 漱玉早已是不必要的,甚至是多馀的,只会对裴梦瑶造成负面的影响。裴梦瑶明明可以过河拆桥,借个由头除掉这个碍眼的男妃,或者任由漱玉在望舒殿里中自生自灭,郁郁而终,他却要给予漱玉最为宝贵的自由。 比起当初直接赐死漱玉,现在裴梦瑶至少指了漱玉一条活路,虽然是把漱玉远远地逐出宫中,却也是不忍看着漱玉死去。 就是这仅剩的一点温柔体贴,使漱玉更是无法割舍,他宁愿裴梦瑶直接一纸密旨赐死自己,那以後他就不用为了这一点温柔患得患失。 他什麽也不想要,就算痛极了,就算遍体鳞伤,他还是想要留在裴梦瑶的身边。 漱玉从来也是无家可归,没有人期待他,没有人等候他,没有人喜欢他,京城万家灯火,芸芸苍生,从来没有一扇门是为了漱玉而打开的。 如果没有裴梦瑶,漱玉能够到哪里去? 裴梦瑶永远不会知道,漱玉的憔悴不是因为深宫的生活,也不是因为身为男人却被逼承欢身下,在遇到裴梦瑶之前,漱玉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他早已习惯了。 漱玉恬不知耻地赖在望舒殿里,不过是因为这里是凡间最接近凤凰的地方,即使他赔上一生只能接着一根没有温度的凤羽。 那已经是漱玉的极限了,他拚尽全力也无法再前行一步,高攀一点,跟凤凰并肩同行,他甚至是在拖累着凤凰的脚步。 空蒙雾雨,残红片片随波浪,梦魂飞断烟波,裴梦瑶拂去漱玉肩上的梨花,缓缓地道:「现在住在望舒殿里的是朕的嫣贵妃,是梵苍祈家的养子,他能够因病暴毙,你的人生却能够有新的开始—朕可以赋你一个闲官,你喜欢什麽样的女子,朕也乐意为你赐婚。」 裴梦瑶顿了顿,浅笑道:「朕的那麽多嫔御皆是花容月貌,你难道不为之惊艳吗?你难道不希望也有红袖添香的时刻吗?」 春雨密洒轻笼,湿遍柔枝香更浓,裴梦瑶的语气是如此柔和,柔和得像春风拂过脸颊,却使漱玉再也无法承受。 每句话,每个字,也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匕首,把漱玉的一颗心划得血肉横飞,来来回回地提醒着他,他是真的不被需要,而且快要招来裴梦瑶的烦厌了。 漱玉从来没有败给哪个女人,他只是败给自己作为男人的身份罢了。 终於,漱玉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匍匐在冰冷湿滑的铺地上,珠泪恰同春水涨,洗烟凝露向清晓,低低地道:「臣妾……谨遵圣旨。」 裴梦瑶半跪在漱玉面前,任由自己的深紫绣祥云纹蔽膝被彻底弄湿,他伸出皮革指套,抬起漱玉的下颔。 二人的距离很近,漱玉不想让裴梦瑶见到自己的泪流满面,便别过脸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