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破镜重圆上
来了颐春园,转头便是圣上祭农亲耕的日子。 晴空一碧万里,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春光融融。 本朝向来先祭农再亲耕,虽说祭农只是做做样子,可到底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繁复流程走下来,已过了大半日了。梁俭混在他那群后宫女眷中,看萧潋在先农庙前殿中满脸不耐烦地被群臣簇拥着,乐得清闲。太后今日凤体抱恙,不便出席,高芝龙也是迟迟未到,借此机会,他便想和和气气贴近一番他后宫妃嫔。 一为找点乐子,二为帮衬他那爱妃重塑温良贤淑平易近人的好形象—— 然而事与愿违,周围一圈少年少女们瞧见丽贵妃那张艳丽凌人的脸,纷纷低头作鹌鹑状,大气不敢出。甚至乎先前萧潋同他告过状的静妃,一瞧见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吓得找事先行告退。大家心中都忐忑道,阎罗发笑,定无好事。 梁俭心中十分无奈,晴江平日究竟有多少前科? 唯有那几个公主郡主愿与他亲近了。 也是,正所谓同类相吸,他这几个亲妹堂妹一个赛一个的娇蛮跋扈,可不正是萧潋的知心密友。那几个小郡主还好,梁俭那二位胞妹荣端公主与荣懿公主,一个让驸马端茶倒水揉肩捏背一个帮着姐姐指指点点姐夫不够高不够帅啦科举只是个榜眼啦,好不威风。驸马唯唯诺诺,连连点头,公主说得是、公主说得是,怪臣没高中状元让大公主面上无光了。 梁俭虽对这可怜驸马有些许同情之心,可难不成让他千金之躯的妹妹去体贴侍候这寒门文官? 何况他这几个妹妹不过娇气些些,哥哥看妹妹,再跋扈也是可爱得紧。 他向来如此,误把恶毒当跋扈,误把跋扈当可爱。 荣端与荣懿同萧潋确实关系不错,荣端公主同他说京城哪家布庄好哪家点翠点得妙,荣懿轻笑着,指点给他看先农庙前殿那一群年轻臣子中哪个英俊。 “皇贵妃,你看那李少将军,是不是俊如卫玠,气度不凡?虽然说比起哥哥来,还是差了许多。” 梁俭顺着妹妹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他小妹所指之人身姿挺拔,正是镇国公李汕之子李雪韫。李雪韫是镇国公之子,也是梁俭打小的玩伴。他虽为武将,却并非粗人,长得是姿质风流、仪容俊美,这几年又镇边有功、极负美名,正是京城少女都钟爱的梦中情人大英雄。难怪小妹喜欢。 他这儿时的朋友确实不错,才貌双全,对他也忠心耿耿。 梁俭笑道:“那我与陛下说道说道,替你与李小将军说个媒?” 荣懿却嗔道:“哼,嫁入将门?唉,姐姐那驸马虽无甚权势,可男人正是无权无势才好拿捏,李将军那样的,恐怕不愿意对本宫千依百顺呢。与其去李家受气侍候人,不如本宫在公主府中养群面首侍候本宫。” “面首养三四个就成,多了便乱了,”梁俭见他这小妹竟是想养面首不想嫁人,一时有些吃惊,可他也不愿干涉妹妹所想,只以过来人口气叹道,“尤其别喜欢那种跋扈善妒的,一开始挺新鲜,过段时日便尝出个中滋味了……” 荣端与荣懿闻言,都笑了起来,荣端道:“皇贵妃,哥哥就喜欢这样的,你别担心。先前我二人与哥哥小聚,哥哥那日心中不乐,喝多了,他说呀,还是你好,还愿为他争风吃醋,不像那高皇后,对他冷淡又生分。” “高芝龙整日一张死人脸,看了他就烦,”荣懿也补了两句,“当年哥哥力排众议娶了他,他还如此不知好歹,终日甩脸色给哥哥看。依本宫看,他迹类怪异、天命不佑,哥哥早该废了他……” 梁俭心知高芝龙不仅与他母后婆媳不和,与他两个妹妹也是姑嫂不和。她们都看不起他。梁俭常年被夹在中间,两边不讨好,只叹道:“或许皇后有什么苦衷不愿与皇帝说,他们从前还是很恩爱的。” “皇贵妃,你替那人说话作什么,没了他,皇后之位早该是你的了……” 三人正说话间,周围嫔妃却全都作矮身行礼状让了条道出来——两柄孔雀羽扇高高遮着太阳,正是高芝龙着一身皇后朝服过来了。皇后朝服与皇帝朝服乃是配套互补之服,皆为玄衣金绣。黑衣衬得高芝龙肤色更白,他不动声色地站着,便有浓烈的霜雪之美。 方才他两个小姑子与那狐媚子的对话,他自是全听见了。他心中发笑,萧潋替自己说什么好话? 他当下便笑道:“丽贵妃骄横多年,终于学会尊卑有序,知道本宫才是唯一的中宫之主了?”若这狐媚子能早些学会对他敬重敬畏,自己今日还愿免他一死。唉,可这狐狸精,倒也死不足惜。 梁俭只觉高芝龙今日有些奇怪——他虽见过高芝龙对萧潋阴阳怪气那么一回,可大堂广众之下,且有几位公主郡主在场,他言语怎的也如此难听?此际的高芝龙,在他眼中有些……有些像琉璃欲裂,正自暴自弃。 他担心发妻,本欲上前一问,可高芝龙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只道:“良辰不宜耽误,贵妃与几位公主还是快到先农庙上来。”说罢,便径自往前走去,要入那御田边上的先农庙与“皇帝”祭农。 先农庙宝殿广阔,肃穆端静,气派华美。高芝龙心道,建这神庙不知耗了多少人力物力,居然便要在今日塌了,真是可惜。他远远一望,那大殿中正站着朝中重臣、皇亲国戚,还有当今天子。若这庙一塌,他们便都要粉身碎骨,葬身废墟。但假如……假如梁俭愿意扶他一把,他便饶梁俭一命。 耕籍祭典终于开始,文武百官分列站好,六宫女眷不得上坛,只有太后、皇后、皇贵妃与几位公主可入庙。可今日太后没来,帝后便各着玄色朝服,在钟磬鼓瑟齐鸣声中欲对国六神跪拜了。 国六神,风伯、雨师、灵星、先农、社、稷。 祭品,羊一、豕一、帛一、笾一、豆四,鉶、簠、簋各二。 高芝龙跪拜之时一直用余光偷看着身旁“梁俭”,天子容颜,自是英轩不凡,眉宇深邃,目如寒星,可这张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无,从头到尾,“梁俭”没和他说一句话。 这便是他深爱多年的男人。这竟是他深爱多年的男人? 直到“轰”一声传来,先农庙屋宇坍塌,他昔日的爱人也未曾看过他一眼,心急如焚地跑了过去,一心急着要去找大殿另一端与公主们站在一块儿的萧氏。 按高芝龙计划,此时梁俭早该死了。 可人群骚动,百官疾呼,高芝龙却仍跪在地上,他看着庙门外柏影轻摇,听耳旁松涛阵阵,心情一点点轻松起来。 他想道,自己真是错得离谱,陷害梁俭又有何用,梁俭死了,他便能解脱么?他年少在家中备受欺辱,平日里,他也没有一个朋友,宫中嫔妃寂寞了,还可与贴身奴婢倾心,他呢,宫中全是冰冷呆滞的傀儡,他笑他哭,它们都只是冷冷看着,宛如鬼魅。便连他以为自己三生有幸才得来的那点爱意,都是虚妄之语。他为爱所困多年,到头来却都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何其滑稽又可笑。如果死了便可以从头来过,他多希望那日他没有看中那面具,只在金陵城中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待看遍朝烟夕岚,便迎月而归,再与二姐说自己今日看了什么好景色,还要趴在母亲膝上告诉她自己要一辈子当她的芝儿,才不要去爱什么人、嫁什么人…… 思绪间,忽地,有人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倦飞,你没看到先农庙塌了么,还在这干什么!” 他最恨的人满面焦急地拉起他,说出了他一心期盼今日他最爱的人能说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