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鱼》章六

    「……第一试验结果出来了，你要看看吗？」

    沿霖弯着腰，操作仪器，半晌没听见回答，转过头去，投影依然立在那处，只是他的控制者似乎在发呆。

    这情况实属罕见，他不禁问：「怎麽了？」

    对方回过神来，不着痕迹道：「之前不是说要一个多月吗？这麽快？」

    「侯森他们用了新的测试标准复合新药剂，考虑到你这具身体撑不了太久，他们一提交，隔天会议上就批准了。」

    投影没什麽情绪的嗯了一声，「我看一下。」

    屏幕上，跳出一张张表格，左上角是半身相片，右边注明着年龄性别等阶。统共有13份资料，他看似专注的仔细翻看，沿霖也凑上前去，发表看法。

    「1号5号6号11号我都觉得不错，身体状况和精神素质都很适合你，不过11号是女性，就看你能不能接受了……啊，不过还有第二试验，也不晓得最後还剩几个。」

    「第二试验……」他沉思了一会，「是精神力小范围融合吗？」

    「嗯，如果融合状况良好，就可以尝试异领域移植了。只是……」沿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其实我不太看好，异种排斥的风险实在太大了，这项技术也不成熟，弄个不好，就是永久的精神植物人，所以你之前说的，我会尽力帮你拖延。但你这身体，说实话，真的也撑不了太久，各项数值都超标，估计要不了三个月就会崩溃。」

    「谢谢。」

    「没什麽……喔，对了，你的哨兵最近怎麽样？」

    一提到这个，投影的情绪明显就轻快起来，「你可以申请张B2区通行卡吗？附带食堂额度3000点，开销每天从我帐户转过去。」

    「行，」沿霖关上屏幕，习惯性的多说一句：「怎麽？他嫌训练营餐难吃？」

    「营餐都是草，没几块肉，一下就饿了，」拂风不屑道：「若是启川没说，我都不晓得营兵待遇如此差。」

    「毕竟是低阶哨兵营，基数大，营餐又是免费供应，有肉已经不错了。不过，他之前是A级的嘛？没关心过哨兵伙食，A级的话，待遇应该还行吧？」

    他嗯了一声，忽然又说：「你有他们第二试验的流程吗？药剂、原理、操作，越详细越好，我不信任他们。」

    「你信任过谁？研究狂，试管都要自己亲手刷的人，」沿霖吐槽了几句，手倒是诚实的在键盘上按下一串，「我可以先印这份给你，更详细的得要找实验室问，明天？」

    自从身体素质好转後，他的人缘肉眼可见得好起来。

    塔作为能力者的指标，本来就隐隐有慕强的思想，废物在塔中没有委屈的权力。加上他先前精神状态极差，时不时便会陷入浑沌，肉体上旧伤的疼痛也让他无力交际，自然就表现得孤僻。

    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只能召出精神体，一般训练也都能跟着完成。他的性格本来就爽朗，额头上虽然有几道明显的疤，却不掩英俊，很容易获得他人好感。

    事实上，本来也没有谁真正同他有过过节，大部分人都是人云亦云罢了。

    中午12点，有近一个半小时的午休。启川结束最後的拉伸动作，从置物柜中拿出乾净的换洗衣物，准备到淋浴间冲掉一身的汗。

    门口已经排着长长的队伍，他身後的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一起去吃饭？」这个头发微卷、有着鹰勾鼻的男子他认得，精神体是巨蜥，名字叫做式匀。

    启川委婉拒绝了，拂风给了他一张通行卡，B区的餐点极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没有额度限制，这对总是处在饥饿中的哨兵而言，简直是天堂般的待遇。因此即使知道自己算是走了後门，启川还是高高兴兴的使用了。

    而且他有新的任务，用完午餐後，需要配合一名高级研究员的试验。

    虽然并不很彻底的理解实验的目的和可能的危害，但因为是拂风说的，拂风希望他做为实验对象协助，所以他立刻就同意了。

    没有签任何保密协议，没有多余的条款，启川就跟随着名牌上写着沿霖的研究员刷过层层道安全门，跨过空中走廊，搭乘电梯进入塔中心。

    快速走在一片擦得鋥亮、能反光的大理石地面，沿霖在倒数第三间实验室停下了脚步。

    同样的，刷卡进门，整个房间与其说是实验室，更像是手术室，中间是一张黑色的手术床，墙边有一个置物柜，两旁放着推车，摆满各式各样药品和器材。另一角，则是缠绕着密密麻麻电线的仪器。

    沿霖指了指电脑桌旁两张椅子，「先坐那吧，我给你记录下数值。」

    启川点点头，他坐下後，看了一圈屋内，想了想，开口问道：「拂风会来吗？」

    沿霖背对着他，正操作着表格，听到问话，头也不回道：「喔，他啊，他很忙，所以这次实验主要由我负责。」又打趣道：「不相信我啊？」

    「没有，」启川连忙说，「我只是以为能见到他。」

    「他每天晚上不都去找你吗？虽然只是投影而已，但是聊天互动什麽的都能做到吧？」

    启川嗯了一声，不好意思的说：「我……我就是想和他握个手，当面表示谢意。」

    沿霖意味深长的喔了一声。

    他调好所有资料後，一项一项和启川核对，空着的地方则是当场补上。最後还剩下几格实验室数据，沿霖拿过针头和试管，扎了一针到他左臂上，抽血送样。

    等待结果时，启川忍不住又问：「拂风什麽时候有休假？或是我要如何才能申请和他见面？」

    「嗯……」沿霖犹豫了半晌，最後含糊道：「大概三个月後吧，他工作告一段落，就能轻松点了。」

    「好。」

    启川有些失望。

    再想到，虽然三个月听起来很长，但只要每天晚上，拂风都会出现在他的小屋里，那便不算什麽了。

    「对了，」沿霖忽又道：「到时候……嗯，他的样貌可能会……不太一样？反正你记得有这事就好。」

    「不一样？」启川愣了愣。「不一样是什麽意思？」

    「你……唉呀，你再问他吧，不好说不好说。」

    沿霖挥挥手，坐回电脑桌前假装开始忙碌。启川不好打扰他，自己琢磨着沿霖说得不一样到底指的是什麽。

    一时之间，他也只想得到是整形，不是医美方面，是创伤部门那样的整形。拂风在任务中受了重伤吗？！联想到不能见面，确实，肉体受伤不代表精神力就会虚弱，这两者没有必然关系，所以拂风还是能每晚替他疗伤。

    「拂风受得伤很严重吗？」

    他几乎是立刻就问出口，然後就看到眼前微胖的身躯微微一僵。

    几乎是瞬间，浑身就被冷意冻结。

    「你，你说什麽呢？」

    对方故作镇定的反问。

    就在此刻，化验室回传的资料解救了沿霖，他唰的一下站起来，把启川往更衣室推。

    「他──」

    「快点快点，我们时间不够了，等一下这间还有其他人申请要用。」

    启川无法，只好先换上病号服──塔的病号服与外界的不一样，含有特殊材质，能隔绝一定限度的接触干扰，让哨兵在做精神力相关试验时，把外界影响的变数降低到最小。

    他躺到手术床上，先吞下两颗圆扁的药丸，沿霖再往他左手静脉吊上一瓶药物。固定好针头後，沿霖推了台脑电波分析仪过来，将长得像头罩的传感器戴到他脑袋上。

    等着那淡蓝色的液体慢慢注入，沿霖看了下时间，心虚得说：「我……我先去处理别的事，快好的时候就会回来，你好好待着，不要乱动。」

    「嗯。」

    听着脚步声远去，启川双手交叠在腹部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担心拂风的伤势，直至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好像根本不了解对方，倒不是他不想知道，而是每次一提及有关於自己的事情，拂风就会不着痕迹的避开。

    一开始，因着不熟，启川还不敢过於亲近，拂风又总是对他的训练生活表现出十二万分的好奇，於是演变到现在，几乎都是他在说，拂风听。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沿霖强调了让他自己问，又给了三个月这期限，三个月指得就是手术准备时间吧？

    如果是这样，绝大概率不是危及性命的伤害。至於外貌，他的确很喜欢拂风的长相，是形容不出来的好看……不过就算改变了，只要内芯里还是那个人便好。

    只要是拂风就好。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在药物只剩一些时，沿霖就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手上还提着一个装的鼓鼓的袋子。

    「这是拂风给你的小零食，离开的时候记得拿啊。」

    启川受宠若惊：「拂风？！他刚刚给你的吗？」

    「对，」沿霖把袋子放到一边，「我去了办公室一趟，正巧遇到他……」他喘了口气，「早就给你买好的，就等着你过来呢。」

    看启川恨不得立刻冲过来抱走袋子，沿霖连忙拉开墙上的投影仪，播放几段重复回圈的动图。

    「专心啊，专心啊，咱们速战速决。」他拉下摇杆，调了下床头的高度，「盯着画面中央，等图案结束後闭上眼睛，什麽都不要想。」

    喀当──

    沿霖一手插兜，一手刷开门。晚餐吃得多了，现在有点犯恶心，刚打了个饱嗝，就看到角落里隐隐绰绰站着个人影。

    「啊！！！」

    这声惊叫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待看清楚人影後，沿霖猛拍了几下胸口，「你，你怎麽在这？你不是应该在你的哨兵那吗？」

    拂风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麽，这眼神带着些幽怨意味。

    「启川很累，我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帮他做完精神域梳理後他就睡着了。」

    「嗯，今天的试验确实很费精神力。」沿霖慢吞吞的把椅子拉出来，屁股挪了上去。

    想到试验数据，沿霖眼睛又一亮，兴奋得搓着手，「你和他的适配性是真的高，波动几乎能完美重合，甚至都不用调频，第一试验里的受试者还没有哪个能这麽突出……只可惜了，他是哨兵，如果不是的话，当场就可以安排融合！」

    「这是当然，」拂风面上扬起得意的笑容，「否则怎麽能叫天作之合？」

    「是是是，我不懂。」

    沿霖这麽说并非是因为出於调侃，而是他真的不能理解，一个珍稀向导对A级哨兵的感情。

    S级哨兵也就罢了，A级哨兵的价值还没有B＋级向导来的高，若是单纯的陪伴……谁的陪伴不是陪伴呢！

    「沿霖。」

    他随口应了一声，「嗯？」

    「为什麽要跟启川说那些？」

    沿霖一愣，马上记起了自己透露的那一点信息。

    他打着哈哈：「哎，你总不可能一直瞒着他吧？别说他自己会想起来，你和他毕竟结合过，如果换了具身体，他不会问起吗？」

    气氛安静了下来。

    沿霖紧张得看向屏幕，还好，上头的线条正常浮动，表示对方现在的情绪很稳定。他忽然後悔起自己为什麽要多嘴……他的基因等级是A＋，在塔中，是值得夸耀的存在。虽然精神攻击力远不及拂风强大，但在领域其他方面，他始终紧紧的跟在对方後头。

    因为是同期，所以他和拂风有着近十年的交情，就算启川与拂风结合，也不代表什麽。於他而言，对方就是个听过名字、见过几面的A级哨兵。

    哨兵和向导，比起暧昧的挑逗，情感的连系，结合说白了，就是互利互惠的关系。即便最刻印在灵魂深处的结合需要肉体上的交缠，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一次生物本能的繁殖行为，没有谁缺损了哪个部位，失去了什麽东西，完事後，又是两个分别的个体。

    启川也是如此。和他有交情的是拂风，而拂风的哨兵，就只是一个哨兵，和塔里千千万万个哨兵没什麽区别。

    可是不知道为什麽──他不该注意的，然而就是注意到了，毕竟向导於气氛一向敏感──他看到年轻的哨兵脸上明媚的笑容，从踏进实验室後，渐渐被失望所取代。那个样子，就像是他之前看的宠物视频合集，一只以为楼道外的脚步声是主人的大犬，高兴得摇着尾巴跑到门前，却发现声音远去时，无精打采的趴回原位。

    他忽然就十分心软，忍不住便想给对方一个期望。

    「一开始，」

    沿霖回过神，听到拂风说：

    「他伤得实在太重，我怕他回忆起来，会导致二次创伤，所以绝口不提任何相关的事情，他只知道自己叫启川，在收容所长大，是一名受伤的E级哨兵。」

    「有一次，他在训练室中屏障突发碎裂。那时候所有人、包括医护室的向导都认定这项意外纯粹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才造成崩溃。」

    「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放任精神力暴走，故意得到一个解脱。」

    「前一天晚上，他明明还礼貌的对我说谢谢，再见面时，就已经浑身是血的躺在病床上。我一直认为他只有领域上的伤痕需要修补，却没有想到，从醒过来开始，他的内心早就已经不堪负荷。」

    他黯然的垂下头，「後来，渐渐的，随着情况好转，他终於不再抗拒我的关心，愿意把我当成值得信任的朋友，和我说些心里话……所以我就想，这样就好，什麽都不知道就好，只要他开开心心的活着。」

    「我真的已经，承受不住再一次失去他了。」

    沿霖沉默了下，安慰他道：

    「别总往最坏处想，一切不都顺利的上轨道了吗？你的哨兵活蹦乱跳，精神体也召唤出来了，屏障稳固得很……更何况，你让他来做过一遍侯森的试验，不就是为了让融合更加顺利？」

    「……嗯。」

    「所以别再想那麽复杂了，你就当是异地恋，三个月多一点，你们就可以再次见面，对吧？」

    片刻後，拂风也笑了。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