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失言的后果

    正午钟声在圣城上空回荡，白袍施法者踏上通往圣殿的第一级台阶。

    她看上去风尘仆仆，神态却依旧端庄威严，目不转睛，穿过一群结束晨祈的光明祭司。

    “您的脸色略有苍白，火荧阁下。”

    其中一位祭司停下脚步，向法师致以问候，“是否需要前往圣泉进行治疗？”

    希里微微颔首。“我会。”她说。

    在那之前，她必须先面对教皇的质问。

    教廷法师继续朝前走去，路过矗立着石碑的中庭，继续往主殿走去。

    一路上，绣有金边的白色和天蓝色帷幔随法师经过而飘荡，铃兰与百合盛开，清香萦绕，喷泉中圣水潺潺不息，金光闪烁。

    圣特拉萨林的光无处不在。

    她路过这一切平静美好的场景，直直朝最高处的圣殿走去。建筑顶端，包金日轮十字在海风和薄云包裹下，反射着至臻至善之辉。

    “圣殿骑士以赛亚谋杀克罗埃西亚城邦执政官，确有其实。”

    她站在圣殿中央，站在红衣主教面前，站在巨大的光明神石像下，对教皇汇报查希提血月之夜的真相。

    “那阁下为何没有立刻将其逮捕？”其中一位红衣主教问。

    白袍法师看向他。“我认为此事仍有隐情。”希里回答，“在发现前主教纳夫塔利的叛变后，以赛亚曾与我们一起战斗，守卫查希提。”

    她故意把“前”这个词加重，提醒那些主教，以赛亚并非唯一打破戒律的人。

    “他杀死威廉·帕特森的理由是…对方已被恶魔附身。”希里说。

    殿堂上响起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的帷幔间飘来。

    不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响起：

    “恶魔附身普通人的情况，相比恶魔附身施法者的情况要少很多——为什么恶魔想要附身在一个没有什么特殊力量的人类身上呢？”

    希里对此皱眉。很明显，主教故意将矛头指向了施法者。

    果然，对方下一句话正是她最担心的。

    “有消息称，叛逃法师卡厄斯·混沌出现在血月之夜的查希提。”

    “有趣的是，与此同时，失踪许久的缄默骑士团团长以赛亚也出现了。”

    “火荧阁下，作为这两人共同的导师。”对面不怀好意，“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

    “——您出于私情，网开一面呢？”

    希里抬起头，看着红衣主教们。

    “我的判断也许有问题，”教廷法师说，“但光明神在上，教皇见证下，我知无不言，将审判的权利交给神和神的代言人。”

    “纳夫塔利擅自研究血族禁术，造成查希提血月狂潮泛滥，恶魔横行。”她继续说，“我亲眼见到黑袍法师和以赛亚保护民众，与渴血兽殊死搏斗。”

    “圣光依旧庇护以赛亚，意味着他并无背叛神。”

    又一个声音响起。

    “作为缄默骑士，他原本就犯下动摇之罪，应当谨言慎行，而非做出这样大逆不道行为。”

    那个声音顿了顿，又说：“克罗埃西亚王国与光明教会本就存在间隙，此番波动，必然给了国王针对教会的理由。”

    “眼下正值血族动乱，以赛亚此番举动，有损教会威严，将会对未来局势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他的错误已然无法弥补。”

    希里沉默许久，再次开口。

    “难道前主教纳夫塔利的事件，不足以有损教会威严吗？”

    她此刻早已对面前红衣主教团心生厌恶，言辞上不由尖锐起来。

    “光明神赫利欧斯曾遭信徒出卖，被精灵钉上刑架，在阳光下曝晒三天三夜后复活，才取得天赐圣光。”

    “他的死亡使得人类联合抗议。在精灵和龙的强权压迫下，光明教会诞生且壮大，逐渐感召那些出于黑暗蒙昧中的民众——”

    “——在那之前，人类没有光，没有火，没有魔法，但危机带来了希望。”

    “损害教会的，不是个别人犯下的错误，而是我们共同的无所作为。”

    希里上前一步。

    “我请求各位踏出圣城，亲眼考察查希提和斯拉沃尼亚目前的惨烈状况，看看深渊力量留下的痕迹，援助那里的人民。”

    “维系教会荣光不该只是靠严罚叛徒，更应该是拯救那些求救、感化那些堕落、启蒙那些迷茫的人。”

    帷幕间再次响起窃语，渐渐地，议论声越来越响，像是一股看不见的浪潮正在这堂皇大殿上来回震荡。

    “这不可能，”一个很响的声音从嘈杂中钻出，“教会目前的情况不足以独自应付血族战争……”

    另一个声音冒出来。“我们不可能全部离开。圣城不能无人把守……万一精灵……”

    “克罗埃西亚国王随时可能背弃教会……骑士团……团长空缺……”

    希里看着这副场面，只觉得内心火焰逐渐熄灭。

    “……自从出生起，我便来到教会，被教导光明神是我们的父，我们的庇护，而我们是他人的庇护。”法师一字一句说道，“如今，圣城钟声让诸位听不见求救，光辉之盾和柔和的海风，让诸位偏安一隅。”

    “反而是诸位口中的‘叛徒’正在保护受灾人民。”

    “……难道真如纳夫塔利所言，”教廷大法师心直口快，脱口而出，“深渊力量已经到了连光明教会都无法面对的地步？”

    突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击中了施法者。这种猜想太过可怕，以至于希里·火荧不假思索，完全没来得及考虑可能造成的麻烦，便将问题毫无阻拦地抛出。

    “……光明神是否，已经陨落？”

    一片死静。

    紧接着，整座圣殿像是突然被施了音爆术，议论声瞬间挤满帷幕缝隙。

    “她说了什么？”“造孽！”“何出此言？纳夫塔利告诉她的？”“竟然在圣殿亵渎神明！”

    终于，教皇举起一只手。

    议论声渐渐平静。

    神权代言人坐在巨像脚下，背后树立着当年钉死赫利欧斯的日轮十字木架。这标志原本被精灵用于嘲讽人类空心无能，最终却成为了教徒反抗的标志。

    “你自知失言。”教皇说。

    他的声音比希里印象中更加虚弱，但其中所包含的威严不减当年。

    “希里·火荧，鉴于你对神的不敬与失职行为……”

    “……现剥夺教廷法师身份，进入法师塔紧闭反省。”教皇轻叹一声，“……具体处罚择日再议。”

    他看了一眼明显有话要说的主教们，很快跳入下一个话题。

    “……然而其关于教会初心的言论不无道理。”教皇说，“教会不可继续放任血族在北方肆虐，克罗埃西亚国王意图逼圣城率先表态。”

    “于教义，于世俗之见，这份责任都应由光明教会承担。”

    祭司和主教安静片刻，很快达成共识。

    “白星骑士团覆灭后，我教现役骑士团仅能维持圣城守卫和日常行动。”

    声音再次响起。

    “但……存在一只编外骑士团，尽管不受重视，其实力仍不容小觑。”

    “教皇陛下，此刻正是缄默骑士团向教会证明忠诚、赎清罪过之时。”

    希里立刻反对。

    “你们在想什么？”

    她难以相信：“他们失去了团长！”

    失去领袖，对任何前线作战部队来说，都意味着士气大伤，尤其是缄默骑士这群本身存在缺陷的不言者，以赛亚的指挥对团队沟通十分关键。

    教会此刻将缄默骑士团送上北方前线，无异于将他们视为弃卒。

    “请注意言行，”主教说，“您现在不是教廷大法师了。”

    施法者咬住下唇，瞪着高处的教皇，双拳不由渐渐握紧。

    ——您真的要将失去头狼的狼群送上战场吗？

    她不敢想象这副场景，更不敢相信有人会想出这样的提议。

    有那么一瞬间，希里甚至庆幸自己让特洛熙和伊恩离开了教会。对教会而言，他们不过是工具而已，一旦失去价值，就会立刻被抛弃。

    “……通知缄默骑士团，准备启程。”

    最终，教皇一锤定音，语气疲惫，似乎不愿多言。

    伊恩正在逗他们捡到的小雪豹。

    “不要觉得这样就能逃避刚才的问题了啊……？”

    卡厄斯看着对方一次又一次，试图在不被咬到的情况下撸到那根毛茸茸的尾巴，心里直叹气。

    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内心一种隐秘的快乐油然而生。

    谁能想到，一向严肃端正的骑士，本质是个爱猫人士呢？

    小毛团在他手上乱动，长尾巴到处乱甩。他努力克制住嘴角，依然想在年轻人面前维持自己的形象。

    只是一瞬间，刺痛从舌面上爆发出来。伊恩动作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将疼痛压下。

    是圣痕。

    缄默者的标记。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时不时出现的痛楚，它们非常短暂，往往只是为了提醒烙印者所犯下的错误。

    但这次，伴随疼痛而来的，还有一阵担忧。他离开他的团队太久了，伊恩不由为他们担心：教会是否会由于自己而难为他们？

    自己的任性妄为，终究会连累亲密之人。

    而这不过是他要背负的又一份愧疚而已。

    他相信他的团队，正如他的团队相信他们的领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