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多余的命运

    塔利亚拿起剪刀，将多余的线除去。

    她尽可能将针脚缝得整齐——比制作自己帐篷还要细心，可惜还是无法让这伤口看起来不那么可怖。大半张草席都被人类鲜血染红。他失去大量血，万幸利箭卡在肋骨上，心脏只遭受碎片波及，代价是是左胸断掉的三根肋骨。

    小豹子蜷缩在她脚边。整场救治，它都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塔利亚，直到德鲁伊放下剪刀，它才默默把脑袋枕上前爪，闷闷不乐地躺下。

    “这些伤口会长好的。”塔莉亚安慰它，“就像树木抽出新芽。”——只不过有些树永远停留在某一年冬天。

    烛光摇曳，在年轻人类脸上透出不定的阴影。不远处，躺着另一位金发青年。睡美人完好无损，却眉头紧皱，似遭梦魇困顿。

    塔利亚望向他，面露担忧。

    卡尔的意识投影消散后，整片树林再次陷入寂静。只霎那间，阳光褪去，周围尸骸化为烟尘一同消逝，一切变得昏暗模糊——似乎到了他该离开精神世界的时候了。

    入侵意识已被杀死，卡厄斯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他应尽快回到现实，也许能赶在伊恩醒来之前守在他身边。

    可他原地等了好一会儿，除了越来越暗的天空，毫无异象。

    “……塔利亚？”他尝试呼唤银蛇。

    没有回答。难道他被困在这里了？

    夜间冷风提前刮起，原本组成入侵岩龙的石块在风中翻滚，将黑袍法师包围在中心。树影如同魑魅魍魉，窃窃私语，注视空地上的人类。

    他警觉地进入战斗状态，暗影在身后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哦————”

    影子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异常兴奋。

    “多么熟悉的气味！”它感慨，贪婪地嗅着，“赞美深渊——你竟遇到了尼福海姆之夜，看来我们的敌人对你偏爱有加……”

    它那长篇大论被一处突然亮起的光源打断，暗影缩回原处。

    层层叠叠的树影之间，一点灯光朝施法者靠近。

    卡厄斯紧盯对方。

    来人面容随一步步接近，变得清晰：女人一身白色长裙，提着银质马灯，金棕色长发散落肩头。卡厄斯注视着她，而她也在打量法师。

    那张恬静圆润的脸上不见血色，唯有怜悯。本该是一副林中幽魂般的形象，却并不让人觉得恐怖，反而联想到夜晚教堂里被烛光照亮的圣像。

    那小小一盏灯光，在狂风里几次濒临熄灭，却总是能恢复明亮。

    “请跟我来。”

    她开口，声音透过风，显得飘渺而遥远。

    法师原地不动：“你是谁？”

    “尼福海姆的夜近来临。”白袍圣女答非所问，“黄昏时分无故人，月下独余其身。”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卡厄斯对打哑谜毫无耐心。

    “我替以赛亚来。”丽芙于是说，“你留在地面上很危险。”

    “那带我去找他。”

    这话让对方有些错愕。但很快，女人朝另一处方向走去。卡厄斯紧随其后。

    他跟随提灯圣女来到一片湖边。

    一路上，她总是走在最前，用灯光为施法者标记路线；从不沿直线，偶尔闭上双眼，仿佛在感知某种神秘路径，时不时回避，哪怕那里空无一物。

    黑袍法师看在眼里。

    雾之森很少有夜晚。在留传后世的解梦书籍中，尚能返回真实世界的织女将其描述为一处夹在位面之间的世外桃源、应许之地。它虽不断吞噬停留太久的灵魂，却也提供了一片阳光常驻、森林密布的永无乡。

    夜晚意味着某种状态的改变，也许是位面重叠。卡厄斯猜测，尼福海姆将成为某种开放通道——那意味着有更高风险被卷入不同位面，或掉入位面夹缝。

    卡厄斯站在湖边。

    夜晚湖水深不见底，如同深渊。

    “这是你的答案。”丽芙说，“在底下，你会遇到暗流，但不及刚才那些致命。”

    “不要久留，不然会永困于此。”她叮嘱。

    尼福海姆危险的夜晚来临，织女们纷纷躲到地下，而她自愿闯入黑夜，只为找到伊恩在意之人——丽芙不能让家人彻底长眠于此。她本想先带金发法师躲入地下，但对方既然要求先去救伊恩，丽芙当然无比乐意。

    她没有明说自己是谁，而敏锐如法师，也没有漏过对方胸口的日轮十字项链和提到以赛亚时，那一瞬间柔软的眼神。

    法师盯着水面深处。

    提灯的光晕下，湖面无波，宛若黑镜，他看到自己——金发红眼，脸色苍白，眼中无光。

    “…你恨我吗？”卡厄斯突然问。

    将身受重伤的骑士送到他死去的家人面前，这里面可以说有他一份责任，是他将伊恩带离了原本的轨迹。

    似乎这样一个联系本该密切的陌生人，能给他最客观、真实的回答。

    丽芙不置可否。

    “死人不该怨恨。”圣女回答，“我不恨你，一如我不恨我的丈夫———丽芙雅代表‘博爱’。”

    “但如果我还活着，”她又说，“……我宁愿你们从未相遇。”

    卡厄斯点点头，朝前迈出一步，踏入水中，却又停下。

    “那对你来说…以赛亚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转头问。

    湖水冰凉。寒意一寸寸上升，漫过他的脚踝，灌进靴子里，长袍下摆浸湿，变得沉重，拖着他下沉。

    卡厄斯深吸一口，潜入水面以下。

    施法者指尖荧光闪烁，勉强照出湖中情景。

    没等他看清周围情况，背后猛地传来一股拉拽——是暗流！

    他被裹挟着，一团气泡挡住他的视线。极速行进中卡厄斯尝试拉住什么东西，但水流很快从他指尖溜走。

    像是落进一罐晃着水的玻璃瓶里，每次被乱流挤到陌生位面的边缘，他就如同撞在杯壁上，浑身疼痛。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却闪现大量信息，仿佛被摁在窗户上窥探某个全新世界。

    隐约间，他看见蜷缩在地堡里的伊恩。

    一切又像回到自己捡到对方的那一时刻：浑身是伤的骑士将自己挤在角落，铁链拴住他的脚踝。人类紧盯面前逼近的黑袍施法者，只不过这次，他眼里没有警惕、没有好奇和不安，取而代之是一种死寂般的绝望，冷冷目睹昔日恋人以恶魔样态，踏过无火余烬，朝自己走来。

    他被水流甩向另一处墙壁，没有挣扎。

    这次，他的恋人带上属于教皇的日冕礼冠，站在露台上，接受下方人群致礼——如此盛大光辉的场景，年轻教皇却是一副疲惫笑容。欢呼声中，他不自然地背过手，藏起那上面逐渐扩散的黑斑。巨大的日轮十字架立在他头顶上方，像是随时会落下，刺穿他，将他钉死在万众瞩目之下。

    卡厄斯再次被带离。这次，暗影看不下去，冒了出来，避免施法者彻底被位面碾碎。

    “……你可真喜欢自虐啊……”

    它裹住金发法师，防止他被裂缝洪流冲撞得粉身碎骨。

    “别再看了，”暗影说，“你找不到那个好结局。”——从伊恩遇见他、被他点燃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某种消耗品。

    以赛亚·伯德文原本可以干干净净、以一介纯真少年的姿态死去，是他和伊莲娜将对方从坟墓里刨出来，强行给他的生命赋予意义。

    他和影子落在最后一个位面上。这次，墙壁更薄，卡厄斯甚至能听到位面之界发出碎裂声。他透过玻璃罐，朝新位面望去。

    另一个卡厄斯抬头，与他对视。

    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俊美面容，猩红双眼，以及漆黑外袍。唯一差异便是对方那头白色长发和胸前血红的逆十字架。

    白发卡厄斯双手沾满鲜血，站在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残缺铠甲之间，竟然透过位面间隙，与还留着金发的另一个自己对上眼神。

    “时空裂缝…吗？”他站在尸堆中呢喃。

    残破的蓝白经幡早已浸透血污，垂落在其背后，如同一具具吊死的干尸。

    那惨白双手上的鲜血滴落在地，血池溅起涟漪，敲响丧钟。于是白发施法者脚边，一具暗黑色的盔甲慢慢抬起身来。

    随他起身，外甲连接之间发出细碎摩擦声。上面凝固的血块开裂、落下，像是暗红雪花飘落、残火灰烬飞散。仿佛沉睡许久的炼狱傀儡，自黑暗中苏醒。

    直到他佝偻身躯缓缓挺直，才让人意识到对方有多么高大——即便跪趴在施法者脚边，黑骑身型依旧健硕，四肢修长，臂肘和手指如同野兽般弯曲着，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介于人类与非人之间的诡异压迫感。

    头盔上，与金属雕刻融为一体的锋利龙角以一种扭曲形态朝两侧衍生出去，仿佛恶魔犄角。全身上下，没有一寸皮肤裸露在外，只有面甲下露着伤痕累累的半张脸。

    数道伤疤刻在他脸上，其中几条贯穿嘴角。

    他唇色浅得像死人。像一条尚未褪变的黑龙，一具锈斑初现的金属傀儡，已死却又被召回的亡灵，忠诚地守护这片空旷寂寥的神圣废墟，直到与它融为一体。

    膝盖落地，沉重声音回荡在废墟大厅里。骑士凑到施法者手边，对方胸前逆十字在他面甲上倒映出血色。

    他张开嘴，对嘴角再次撕裂的伤口不以为意。不成人形的傀儡伸出舌头，像猎犬般，讨好地舔舐施法者手上鲜血。

    隐约间，卡厄斯看到那舌面上的金色圣痕，一闪而过。

    见到他目光，另一个位面的混沌施法者像是想到什么，看向卡厄斯的眼神充满怨恨，又藏着莫名的复仇快感。

    “薪柴承担了引火者的诅咒。”

    白发法师说。“……你也会有这一天。”

    他抬起另一只手。

    不用细想，卡厄斯立刻防御。果然，下一秒，数道血剑穿透位面之壁，撞在金发施法者的屏障上——在杀死自己这方面，他们都心有灵犀。白发卡厄斯看向自己的眼神，同自己看幼年卡尔的眼神一模一样。

    暗影捕捉到水流，迅速带他远离那处。另一个位面的卡厄斯不作追赶，留在原地。于是，那道黑白身影在卡厄斯眼里逐渐远去，而湖底下透来光亮。

    他真正的恋人，此刻沉眠于雾之森湖底。

    蓝莹莹的水母簇拥着他，仿佛圣殿骑士正躺在一大片勿忘我花丛中沉眠。偶尔上浮的气泡，裹着光，朝湖面浮去。

    伊恩表情看起来如此安详，毫无忧虑，如同沉睡于母亲臂弯中。

    之前所有战斗与纷争——毁掉的前途，任务途中遭遇的偷袭，那些受尽屈辱、在查希提血染双手、被教会通缉、又再次遭暗箭刺杀的经历……仿佛都被他遗忘。一旦伊恩醒来，又会随时随刻准备去接住他——可是他不该是只属于卡厄斯一个人的。

    他应有自己的未来，他应找到自己的答案，他应属于他自己。

    丽芙看向踏入湖中的黑袍法师，提灯照在对方脸上。

    “希望。”她回答。

    “以赛亚代表着希望。”

    他注视恋人，眼中重新出现光。之前总是如同暗流般在脑海中涌动的想法，逐渐变得坚定。

    束缚希望的命运，应当被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