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许愿的流星

    深红帷幕飘落，如同被撕开的表皮堆积在地面上。顷刻间，幽幽蓝光洒进房间内，水光潋滟，与炉火一齐闪烁不定。

    隔着透明结界，湖底水草舒展，莹蓝水母飘动，搅动波光，在伊恩眼中一圈圈漾开。

    “我不在现实世界。”

    伊恩很快反应过来，随即，目光落在卡厄斯遮挡住的手腕上。

    “你对自己……”

    说着，他就再次朝对方衣袖伸手。

    啪——！

    在反应过来前，卡厄斯几乎是下意识扇开接近自己的那只手。

    此举令双方皆是一愣。

    “……”施法者一向能言善辩，此刻却少见地陷入沉默。

    无话可说意味着掩藏和隐瞒。在这之前也许只是一道细微裂缝，但一旦它出现，再坚固的堤坝都将毁于巨浪。

    整个湖泊离他们只有一界之隔。伊恩尚不知卡厄斯是如何在湖底展开结界，但他意识到了裂缝的存在。

    “…你一定有无法明说的缘由。”他慢慢收回手。

    法师紧紧盯着他，看起来仿佛弓身嘶鸣的蟒蛇。伊恩听到了警告。于是他像每一个踏入禁区的旅人般，缓慢退后，直到那双红瞳里的敌意消减。

    然后再次朝前试探。

    “可至少…不必将我困在这里。”伊恩说。

    他顶着卡厄斯的目光，继续道：“我不能一直躺在这里，让你独自承担现实里的风险。”

    “你怎么知道？”

    法师反问：“为什么你总是喜欢把人想得太好？也许现实里我早就抛下你离开，到其他地方兴风作浪……”

    “并且如此[b]频繁[/b]地出现在这里。”伊恩帮他补充，“如果你真下定决心要离开，一定是那种再也不回头的人。”

    他的驳回过了几秒才被法师接住。

    “这一点你确实没说错。”

    卡厄斯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只不过那丝笑意与其说是嘲讽，更有几分自嘲意味，“但现在我不能放你离开。”

    伊恩摇头。

    “你可以不告诉我你这样做的理由，可我必须回到现实。”

    “为什么？”

    “亲眼确认你没有在做危险的事情。”

    “你不愿相信我说的话。”施法者逐渐丧失耐心。

    “我希望能够相信你的话。”伊恩回答，“但在这问题上反复回避……不能让我感到安心，卡厄斯，我不能装作没有发现你在铤而走险。”

    “我没有。”

    “那就让我亲眼确认。”他视线又落回到卡厄斯手腕上，法师看出了几分不死心的跃跃欲试。

    “够了！！”施法者忍无可忍喊道。

    “你有时简直让人……让人头疼，”他几乎脱口而出，“不要再盯我手腕看了！你以为这是什么？你把我当作谁了？教皇？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伊恩表情僵住。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卡厄斯吞下其余话。他不该提起阿夫纳，至少不该用这种方式。他引以为傲的口才此刻一无所剩。

    “不。”片刻后，伊恩打破沉默，“我从未这样等同过……卡厄斯，你和他对我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独一无二，于是不可替代。[/

    “如果你了我的记忆，”他垂下眼，说道，“就会知道，我不可能无视这些迹象，如果你遇险、搭上性命，而我却一无所知……”

    “是啊，”法师有些刻薄地笑了一声，“黑龙那次我们刚达成共识，接着你险些留给我一具尸体。”

    “对不起。”

    “你下一句是不是要感谢我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尼福海姆来救你？”卡厄斯问，“省着吧。”

    “我怕了。”伊恩说。

    他突如其来一句话让法师挑眉。

    “中箭那一瞬间……我非常害怕。”

    伊恩抬眼，对上卡厄斯双瞳。

    “意识到我再一次让你担心……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想象当时你找到我的场景。”

    假如躺在血泊中、毫无生气的人是卡厄斯……

    “哪怕以这种形式重聚，我都无法直面那一刻——我想让我沉溺于这片湖泊深处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他让在意之人承受不可计量的心碎和绝望，这一事实带来的愧疚让他难以负担，不愿直面。

    黑袍法师注视对面，仍然绷着脸，不过熟悉蟒蛇的人知道，野兽十有八九已经遁迹销声。

    “所以呢？”

    他捕捉到施法者毫无波澜的回应中那一丝松动。

    “我们离开这里吧，卡厄斯。”伊恩说，“我不该逃避，而你不必独行。”

    “无论前方是什么，都该是我们两人一起面对的事情。”

    圣职者表现得足够真诚，将自己完整剖开，可对方偏偏错开了视线。

    许久，他等到一个冰冷回答。

    “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卡厄斯再次看向伊恩，红瞳透出的眼神令人陌生。恍惚间，让他想起对方站在地牢中的情形：精致冷漠的面孔、不带情感的红瞳、以及无法窥探的内心。

    “从一开始，这就是我自己的事。”

    “救你，最初只不过是为了寻找合适的灵魂献祭罢了。”黑袍法师一字一句说道，“可你真是特殊到令人头疼，擅长自我感动，也擅长自说自话。在高塔、在地堡、在边城、在荒漠……一次次，挡下那些原本朝我而来的伤害，却只让我更加痛苦，以致无法继续旅程。”

    “你就像是一个精心准备好的礼物，伊恩。”

    “可有些人是不会相信存在礼物这种东西的———也许我曾有过这样不切实际的愿望———但所有东西最终都会被标注好价格，无价馈赠便是陷阱。”

    不同于前几次那样抗拒，他主动伸手，扣紧伊恩松开的衬衫领口，就像重新系上包裹礼物的缎带，轻柔、细致，而说出的下一句话却如丝线般锋利：

    “你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他说完，看着瞬间凝住的蓝色眼瞳。

    卡厄斯清楚自己擅长什么，但唯有这一次，他破坏一切后并未感到解脱或满足，仅留下冻伤后的灼烧钝痛。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法师想。如今这想法只会让他更沮丧。

    “……我知道了。”伊恩说。

    法师看对方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最终组织完整语句：

    “只要你想，可以随时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只觉得那灼蚀更加扩大，逐渐从皮肤入侵肌肉。

    “但不要丢下我，我还有用。”圣职者又说，努力挽救，却未料适得其反。

    [我还有用[/————这句话简直刺骨。明明心口中箭的不是他，但卡厄斯只觉痛苦尤甚。

    他的恋人正在计算自身剩余价值：卡厄斯需要他，既然要去深渊，就应该带上蕴含祝福的灵魂。

    “……请不要丢下我。”

    伊恩观察着对面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犹豫片刻，再次请求。

    “不，你不懂。”黑袍法师打断他，语气冷硬，“你会毁了我的。”

    “伊恩，你不是我获得一切的代价。”

    画面涌入卡厄斯的脑海，记忆中，不同年龄段的伊恩都有属于自己的耀眼未来。直到他在法师塔遇见卡尔，直到他前往克罗埃西亚寻找卡厄斯。一次又一次重逢，让伊恩遭受一次又一次本不该有的伤害。

    丽芙说过，那个名字“代表着希望”。

    以赛亚本可成为高高在上的启明星，却把自己的倒影投进了深渊里。现在他还要跳下来————卡尔想要一颗星星为自己而来，可卡厄斯不想要唯一的光变成流星。

    陨星砸中他，那他们将一同粉碎殆尽。

    “你会毁了我，伊恩，”卡厄斯缓缓道，“我也会毁了你。”

    “你不是我的傀儡，不是我的愿望，也不是我的代价，你更不是任何人的代价。

    “你不是教会的利剑或盾，你也不是教皇的眼与耳，更不是满足我愿望的流星。

    “你不需要保护我，你没有任何要履行的使命，不要相信那些声音、那些人告诉你的，你唯一的使命就是成为你自己。”

    “是因为修道院那时发生的事吗？”

    伊恩还在徒劳地、极力维持最后一丝冷静。

    “不，卡厄斯，你要知道伊莲娜只是促成了我们不断的相遇，我真心愿意去做这一切，自愿留在你身边。”

    “爱着你不会让我感到卑微。”

    他用尽全力，试图将想法传递给对方，“恰恰相反，能够陪伴你、帮助你……让我感到完整。”

    黑袍法师无动于衷。

    “你是你自己，”卡厄斯说，“不是为了给某个人提供爱、提供补偿而存在的许愿池。”

    “我要去深渊寻找答案，而你有自己的答案要寻找。

    “我在你这里许愿得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可你在我身边是找不到答案的，找不到你应该成为什么的答案。

    “伊莲娜将你的存在价值绑在我身上———但你不该把你的价值托付在另一个人身上，那只会限制住你。”

    “这里不光是留给你…也是留给我自己的最后一丝逃避空间。”他松开对方衣领，“放心，我会让你回到现实。”

    “一旦离开这里，我们就此告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