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患有天空恐惧症所以一叶障目。
偌大的宫殿,声音一离口,在六个平面上轮流碰撞,传回人的耳朵时,像是鼓满了风,变得很远,且膨胀。 李晟寒每次都觉得,自己的声音那么不真切,台下臣子的声音也那么不真切。曾经只有林烨白会高昂地镇住大堂的回声——他的声音传回,像是钟声。 “无事退朝。” 他懒洋洋地开口。殿下稀稀拉拉几个人,皆年近花甲。 “皇上——”一名老臣鼓足勇气踏出,“皇上,您真的要这样下去吗……” 眉峰一挑;“有何不可?知道宫里有个新妓,众爱卿不轮流品尝过了?这种生活不正是你们想要的?” 老臣脸涨得通红:“臣没做过此等丧尽天良之事!这些人心术不正,沉沦其中竟连早朝都不上了,这难道不是对陛下的挑衅吗?”宫里大臣都知道,李晟寒所谓新妓就是宣称已经死去的林将军——这无非是在告诉别人忤逆自己的下场。 “陛下……”剩下几位老人也忍不住了,缓缓上前。 “陛下这么做,自有陛下的道理。”韩吾道,他是唯一在朝上的青年人。此刻他的狐狸眼尾往上勾起,将表情藏于宽大的朝服后。 “韩爱卿倒是识时务……”李晟寒一下下敲着龙椅,随后摆摆手:“行了。朕知道海宴河清,国泰安民。退朝。” 老臣们似乎还想说什么,被他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他出了大殿,踩进轿内。 阳光的温度撒在棚顶,轿内很温暖。 今天的天应该万里无云。湛蓝得像湖泊。 “陛下,您要回宫吗?” “……回去吧。”他回过神来。 轿子不断晃着,他过了会儿才说:“现在是大夏几年?” “大夏十五年秋了,陛下。”轿外传来声音。 “十五年……”他喃喃道,“把那个孩子抱过来。” 天很蓝。蓝得很空旷。 林家军重振旗鼓,将要出战。自从叛徒被查出后,将士们突然纽作了一股绳,林将军改了作战方式,他们重拾信心。 在这场战斗的七日前,人定初,林烨白看着眼前人深深的笑意,大脑竟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同眼前这个男子……同李晟寒…… 只是他觉得,在那短短的时间里感到对方倾注了前所未有,汹涌澎湃的感情,如同巨浪席卷整个身心。他无法,也不想推开。 “为什么不说话?林少将。”对面的眼神里又充满了委屈,“你讨厌吗?” 林烨白摇头。对面咧嘴一笑。 他下定决心。无论刚才怎么失神,那不过是太疲惫的缘故。他推开李晟寒,擦了擦嘴角,“我……我去另个帐篷睡。” 李晟寒眼神一沉:“为什么?” “段兄,”林烨白叹了口气,正色道,“你闹得太过分了。这次陪你闹过就够了,谁能确定你之后会做什么?”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就被身影挡住了。李晟寒的手指缓缓搭上他红肿的唇,轻轻摩擦:“林兄……”那股呢喃电得心口有些酥麻。 林烨白抓住他的手腕,向后一翻,“到此为止。除此之外,做什么都可以。” 李晟寒木木地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又抬头,不知为何林烨白仿佛在他眼中看见了水雾:“什么都可以……那我不吻你了,你还睡在这里,可以么?” “这么多天了,我还陪着你干什么?” “我……我怕黑。”李晟寒嘟囔道,“我小时候被我母亲关在门外差点走丢,我就害怕了。” 林烨白简直分不清他说得是真是假。他今天太奇怪了,明明白天还那么果断地杀人,晚上却说怕黑。 “那我不灭蜡烛。”林烨白放开手,李晟寒却拉住了他的衣袖。 “没人陪着我,我会惊醒的……” “你以前难道都要人陪着睡?” “有啊,都是一堆女人陪着我。” 林烨白哑然,又懊恼到自己为什么要和他争论这个问题。不就是不睡在帐篷里么? “那你找其他士兵。” “他们会带坏我的。” 你还需要带坏么?林烨白心里嘀咕道。 李晟寒另一只手也攀上了他的衣袖,眨眨眼:“留下来吧,求求你了,林少将。” 林烨白铁了心了:“不。” “呼。”蜡烛灭了。李晟寒笑咪咪地缩进被窝,看着林烨白返回的身影。 “林少将对我真好。” 最后一次。林少将想,背对他睡下。 林烨白在狂奔。时而一跃三尺高,时而悬崖坠落,时而御剑而行。周边景色飞速划过,空中星子似流星追尾。正当他要制霸江湖,成为剑修第一人时,一颗巨石从天而落,压得他无法动弹。 可恶!他眼冒金光,口喷火焰,拳头一紧;一锤,地动山摇:劫匪四下逃窜,村民蜂蛹而上抱拳感谢。 一名白头须髯的老者上前道:“侠士出手不凡,老夫愿倾尽毕生所学,助侠士夺得武林头魁!” 林烨白一声答应!对面老者却犹豫开口:“只是——侠士需先移开这巨石才行。看侠士如此风光,此等巨石应该不在话下!” “在下必不负长者厚望!”一阵怒吼,通天之势似百年前石猴蹦出,方圆百里,山林呼啸,禽兽惶惶,百鸟齐鸣,钟鼓齐响,天地为之震叹! 巨石纹丝不动。 林烨白怒目圆睁:怎会如此?!又一使力。大地直裂千尺,沧海化作桑田,天空倾泻海洋,阴曹翻上人间,佛祖落入无边! 巨石纹丝不动。 “看来侠士不过如此。”老者叹息一声,转身缓缓离去。 万籁皆空,只剩林烨白一人在这广袤无声的阴暗混沌里咆哮:“不——” 他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气。回头一看,李晟寒正抱着自己,整个人几乎都压了过来。 他一皱眉。这人怎么越发猖狂,直接跑到他旁边来睡。正要把李晟寒轰开,却见他脸上尽是汗珠,手指放在鼻侧,呼吸急促而短暂。 “李晟寒——李晟寒。”林烨白慌忙地去摇他。 他连叫几声,李晟寒骤然惊醒,大口喘着气。 在黑暗里,他的眼神明显有些发红。他猛然往旁一看,见是林烨白,松了一口气。 “你做噩梦了?”林烨白凑近问。 “没有。”李晟寒定了定神,“不好意思,我擅自睡到你身边来了。” 见他这么说,自己反而不好责怪:“没事,你现在上去吧。” 那边没有动静,林烨白刚想重复,李晟寒开口:“我梦见过去了。” “嗯?” “我在宫殿里。所有女人围着我,趴着,等着我一个一个去羞辱她们。我情不自禁,筋疲力尽,最后倒下去,又重复堕入那个轮回……”李晟寒的声音听着很远。原来他的过去真的只有女人。林烨白心想。 “我很痛苦,我想走。可是父亲不来接我。我见不到他。那些女人像一堆母狗,渐渐地无论美丑,她们在我眼里已经没有区别。 那时我想,要是能逃出去,无论什么地方,我都愿意待。没有比那里更绝望的了……” 他曾经过着这里的士兵向往的生活。所谓每天声色犬马,美人作陪。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可怕,想逃出去。 林烨白心里难受。他伸手去抚平李晟寒额间的褶皱。 “没有人抱过我。”李晟寒道。他没有再皱眉,但眼里有股凄凉。 林烨白淡淡道:“那你抱着我吧。” 李晟寒抱得更紧。 “轻点……” 放缓了力度。 犹豫片刻,像在挣扎大男人间这样做是否合适,林烨白缓缓抬起手臂,覆上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回抱。 李晟寒把手搭在他的腰上。 这次林烨白梦中没有了那块巨石。 手指轻轻摩挲着里衣,能感受到衣面上细细的颗粒。缓缓推移,露出一片肌肤。腰部相比于其他部位显得更劲瘦,特别是侧躺时,拉长腰线,浅浅地可以触碰到腰窝。腹部八块整齐的突起,是常年训练留下的痕迹。 李晟寒靠近,吻吻他的唇。他睡着了,无法看见对面的人胸前有一株浅浅的黑色花纹,正慢慢淡去颜色。 一晃七日,林将军准备出战。 “兵贵胜,不贵久。”林将军掷地有声,“明日开始前进,伍释内隐蔽极少,我们直接冲入,绝不可有撤退之心!我们粮食已渐少,再无拖延的可能!记住了吗!” 此次出战已有破釜沉舟之意,将士们应声而和。 “敌方近两年情况突变,无法探查,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数量,此次不胜,再无可能!”林将军声音越来越高,众人发出怒吼般的“冲”“杀”之声。 众将士出战,仅留小部分人留在军营。李晟寒在内。 李晟寒知道林将军心中实在没有把握,只是安抚军心,从发动全员便可看出。鉴于对手过于灵巧,林将军便只能以数量取胜。期间,派人回到京城,向城内大肆宣扬类似夺回伍释的言语,以凝聚民心。现在太后朝向舆论,已重视这场战役,并答应补给后勤。所以,将士即使战败,仍有退路。 林烨白上了前线。他跨上马,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笔直挺立在部队里,远望一片金鳞铁甲,煞气凌人。队伍逐渐远去,一路尘土飞溅,似浪潮褪去,不知被推向何处…… 李晟寒躺在山坡上,口中叼着一片来之不易的残叶。天空那么透亮,如清洁的泉水涤洗过的晶体。 向远处望去。似乎有一道彩虹,但是不甚真切。他看着那片光影,入迷了。 白日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