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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小心磕的。”方青宜解释。 闻驭没出声,垂着眼眸,维持从上往下,抬起方青宜面庞的姿势。 方青宜被他固定着下巴,很不自在地动了动脑袋。想到陆临野还在对面,他抬手扯住闻驭胳臂,想把对方的手拿开。 “去医院看了吗?”闻驭在他刚动作时自己撤了手。 “不用去。” “没去?”闻驭把方青宜从椅子上拉起来,“跟我去医院。” “闻驭!”方青宜急了,“你干嘛啊,我都说了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我还没问你到底怎么回事,”闻驭不耐烦地沉下嗓子,“被打成这样你说是磕的?” 一直没吭声的少年突然踢开椅子:“他不是磕的,是我打的。” “我跟别人打架,他自己要跑过来拉架,我没看清,不小心揍了他。”陆临野红着眼睛瞪向闻驭,“打了就是打了,我不会不承认,我肯定会负责。” “负、责?”闻驭重复一遍,似乎觉得这个词很可笑,他打量陆临野一眼,瞳色凉凉的,“你叫什么?” “陆临野。” 陆?闻驭眉头一挑,心底闪念——他记得这个姓。 三年前,在法院外,忽然从拥挤人群冲出,把被警方押解的犯人捅死的男人,就是这个姓…… 闻驭眼神变深,不再多说什么。从大衣里取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钞票搁到桌上:“陆临野,我带方青宜去医院,你自己打车回家。” “不用你给钱!”陆临野感到遭受羞辱,挥手扫过桌子。 “那随便你。” 闻驭冷淡地说,没看飘落在地上的钞票,抓着方青宜手腕,头也不回离开了。 虽然方青宜很不情愿,但还是被闻驭强行带去了医院。急诊科医生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势,给他开了活血化瘀、抗菌消炎的药物。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闻驭沉默地开车。车厢里气氛僵硬,两人都没说话。 汽车停进家里的车库,方青宜准备下车,咔哒一声,闻驭突然锁了车。 方青宜脸色微变,被闻驭一晚上凌厉又强硬的态度弄得很不好的心情,更加不愉快了几分。他嘴角垮落,正要发问闻驭到底想干什么。闻驭若有所思地叠插双臂,慢慢开口:“那个陆临野,是三年前你办理的案件,受害者的家人?” 方青宜气息蓦地一静。 即使他很久没有提及过那件事,但他无法逃避——直到今日,那起案件依然是残留于他内心深处的阴翳。 三年半前的某个清晨,K市某郊野公园,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在清晨时分被园区工作人员发现。女孩死状可怖,乳房及外阴组织被割除,下体严重撕裂,阴道及子宫内大量精液残留,毫无疑问遭受了血腥强暴。此事当日就被自媒体爆出,迅速引爆舆论,市民人心惶惶。 通过园区的监控,警方很快抓捕犯罪嫌疑人——该人系强奸惯犯,两次因强奸入狱,这次出狱不到一个月,竟犯下如此惨无人道的罪行。 从顶级法学院毕业一年的方青宜,是办理该案的检察官之一。 案件手法残忍、性质恶劣,舆论关注度极高。警方迅速抓捕嫌犯后,公众一边倒地诅咒凶手,要求千刀万剐、处以极刑。 当时,警察急于向公众交代,凭公园监控头、法医判定的大致死亡时间以及嫌疑人的精液比对结果,加之嫌犯罪前大量饮酒,交代不清犯罪事实,在警察审讯时稀里糊涂承认了犯罪事实,判定嫌犯对女孩实施先奸后杀。方青宜在审阅证据材料后,感到证据不足,他在女孩仅对自己可见的微博里,发现一系列企图自杀的言论。之后,又在她的宿舍床板下找到了隐藏的遗书。一系列新的证据显示,女孩死前与她的老师有复杂情感纠葛,有强烈的自杀意图。 真相是什么? 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二十三岁的方青宜,陷入到无人能够给他解答的命题里。 他对嫌犯充满厌恶,认为其死不足惜——可是,那只是他的私人情绪,作为检察官,他不代表他自己,甚至不代表道德。 “法至上,公且明。” 方青宜选择了探求真相。 在他的推动下,警方进一步对案件开展侦查。警方重新调查,推翻了原本仓促判定的先奸后杀结论,也证明了他心底那个可悲的判断。 女孩系自杀。 她自杀不久,被酗酒后在公园游荡的犯人撞见尸体。犯人对女孩的尸体实施了器官损毁与性侵犯。 这一结论,导致原本应当判处死刑的罪责,变成仅三年的有期徒刑。 令方青宜没有预料是,随着越来越多情况浮出水面,原本十分同情女孩遭遇的舆论也一百八十度逆转。女孩系破坏老师婚姻的第三者,两人出轨被老师妻子发现,致使其妻胎动流产。老师愧对妻子,拒绝与女孩继续,女孩绝望之下选择在公园自杀。 一时间,谩骂她死得好,骂她死后活该被强奸,骂他们一家人早知道女孩是自杀,还装无辜博取舆论同情的言论甚嚣尘上。 女孩的家人被骂懵了,无力接受汹涌的舆论恶意,固执认为女孩并非自杀,公诉检察官与强奸犯沆瀣一气。在犯人走出法院,被押解到警车的途中,女孩的父亲突然掏出刀,趁所有人来不及反应的空隙,捅死了嫌疑人。 女孩的父亲,因故意杀人,判处无期徒刑。 一个家庭就此分崩离析。父亲入狱、女儿惨死、母亲怨天尤人、儿子变得阴郁。 差不多有整整半年,方青宜意志消沉。无论把自己逼迫得多忙碌,陆志海一刀刀捅进犯人躯体,暗红血液在刺目日光之下四溅的画面,总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他甚至直到今日,还能隐隐闻到一股铁锈的腥气。 车厢里寂静无声,闻驭转过头,发现方青宜整个人在压抑地细抖。 “方青宜。”闻驭皱眉。 方青宜瞳孔失焦,怔怔盯着车内某个点,对闻驭的喊声没给予反应。 “怡怡!”闻驭探身过去,下意识握住了方青宜发凉的手,“我不问了,你不要再想。” 方青宜抬起弥漫雾气的双眸,看向离他很近的闻驭。 他的脑袋被轻轻捧起来。 柔黄车灯下,闻驭眼神沉静地注视他,黑眸被暖色的光线渡了一层近乎温柔的表象。 温热呼吸掠过他面颊,闻驭把手指插进他细软的茶色发丝,一下一下地梳理。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透出安慰意味的动作。 方青宜忽然眼眶发痛,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把水汽又逼了回去。 他不愿被闻驭看成弱者。 “我没事,”他咬牙说,“都三年多了,我早没事了。” “嗯,”闻驭没有反驳,温和地笑了笑,“我相信你没事。” 他说完便放下手,松开了方青宜。紧贴方青宜身体的体温倏然远离,闻驭打开车锁,先一步下了车。 到家后,方青宜简单洗了个澡,回到自己卧室。 刚爬到床上,闻驭没敲门,突然推门进来了。 两年里,他们在这栋房子里见面的次数本就不多。在有限的次数里,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界限,不会擅自介入对方的隐私空间,尤其在深夜这种包含特殊意味的时刻。 方青宜抱着被子,发愣地看着闻驭走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