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岁月
夏江和秋渚的爷爷奶奶在他们还未懂事的时候就已过世,所以兄弟俩对他们都没留下什么清晰的印象。但除了秋渚缺席的那6年,兄弟俩每年寒暑假都雷打不动的要到外婆外公家住上一阵子,所以自然的就和他们感情更深厚。 几声春雷过后,春回大地,住院部的窗外,徐徐春风吹拂着刚抽出新叶的树枝。 那天晚上外婆忽然捂着心口说心口痛,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守夜的舅舅赶紧按下床头的紧急呼叫按钮。值夜班的医生和护士急忙赶到病床前,查看了一会儿外婆的病情,表情深重地说,情况不乐观。 外婆这一倒下就住进重症病房里了,外公、舅舅和舅妈等几个近亲们在一旁寸步不离的轮流照看着。 看到连夜赶来的妈妈,犟脾气的外公吼道:“你们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医院有我这个老头子看着就行了。” “爸,你少说两句。”舅舅知道这话不中听,插进来一句。 妈妈当然知道,要是换做平时,外公断然不会说这些话的,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只是不想让大家太过担心。 于是在这个冬天的末尾,新春伊始,一切新事物即将展开之时,兄弟俩每天都抽出一段时间和妈妈一起去看外婆。母子三人每天都要很晚才到医院,看到躺在重镇病房里的外婆一天比一天憔悴了,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出事的那已一天晚上还没过正月十五,严格来说还没走出“年”的范畴。鞭炮的火药味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真是分外讽刺,不知道等到来年的这个时候,还会有这么开心吗。 马上就是元宵节了,冷清了好多天的街道再次热闹起来,窗外满是春意,而窗内则永远的定格在了寒冬,再也不能跟随大家一起进入春天。 所有人通宵达旦地陪护,虔诚祈祷,甚至烧香拜佛,仍然没能如愿以偿等来好消息。 天渐渐亮了,病房里响起了不知是谁发出的哽咽声,声音低低地颤抖着,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只要那个人还在那儿,你就感觉自己还没完全长大,还有可以期盼的。 而现在这道保护罩被打开了,时间就像崩腾的洪水,一泻千里。 学校。 正是上午第一节课的末尾,还剩最后几分钟就要下课了。 夏江坐在座位上焦躁不安,做题找不到一丝头绪,无论尝试带入哪一个公式都找不到思路,笔尖下的试卷仍留着一大片空白。就在这个时候,放在抽屉的手机微微震动起来。 夏江放下笔,拿起手机的那一刻便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不敢把这七上八下的预感理清楚,好像有一快沉重的大石头压在心头。再怎么理性的人在这一刻也不愿面对现实,他假装噩运还离自己很远,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但是当看到手机上发来的消息,心脏还是骤然缩紧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阵天旋地转,人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夏江到办公室向班主任做了简单的交代。 语毕,班主任轻轻地拍了拍夏江的肩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三年来的朝夕相处已经生出浓厚的师生情谊,班上任何一个同学出事对她来说都不好受。 夏江呆立了几秒钟,然后立即往校门跑去。 金纾最近无论生活还是学业,都因为不堪重负的高压而有些糟,下课后趴在走廊上的栏杆上想吹吹冷风,醒醒脑。她不经意间看到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冲向校门,那人好像是夏江,不知道他家里出了什么急事,怎么这么着急。 金纾茫然地目送他跑远,挂在手机绳上的小兔子呆呆望着天。 M市人民医院。 电梯停在要去的楼层,门打开前,夏江在电梯里停顿了两秒,努力平复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这才抬腿从电梯里走出去。 在看到妈妈的一刹那,夏江的视线立刻就模糊了,鼻子里酸酸的,他大步走过去,伸手搂住妈妈,一边用手背抹去掉落下的泪珠,一边提醒自己,不能哭,夏江,你要像个大人一样,所以不能哭。 才一天不见,妈妈看起来好像消瘦了不少,头上也多了好多根白发,深深的皱纹悄悄爬上了她的额头、鬓角。 很多子女都答不上来的一个问题:自己的父母是从哪一天开始变老的?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岁月仓皇逃走,白驹过隙,无论怎么追,都追都追赶不回来了。 医院这边的手续办好后,已经请好了假的妈妈先回镇上去了,夏江和秋渚两兄弟坐上回外婆家的汽车,一路无言。 秋渚今天本来又很多事要做,各个科目都要抓紧,但是一收到了消息便推掉了一切安排,请好假后便往车站赶去。 等秋渚匆匆赶到车站和夏江汇合时已经是下午。 上了车坐在摇摆不定的座位上时,秋渚从车窗向外望去,明明是同一条路,大半年前来的时候还满怀着重逢的喜悦,现在又从这条路回去,只感觉路两旁满目荒凉。 在国外忍耐了好几年,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有机会可以回国了,和外婆还没见上几次面,想不到这么快就是天人永隔。 秋渚恨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来不及让他郑重地道一声别就永远错过了;恨自己不珍惜机会,总是以为那个“未来”离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还很遥远。是什么时候,它咯噔一下,就跳到了自己跟前来的。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自责也已经没有意义,秋渚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夏江,他这一路上都木然地看着窗外。看到他这个样子,秋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镇上。 兄弟俩又重新回到这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远远就看到门前站着几个人影。他们走近家门时才看清已经有人来帮忙,在外婆家的老屋前搭起了遮阳篷,篷下摆了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夏江迈过门槛走进小院时,看到外婆生前养的猫和狗都缩在院子里的角落里。 妈妈和两个舅舅两个人在忙着处理各种杂事。 夏江和秋渚每次想要帮忙,妈妈总是会回一句:“不用,你们小孩能帮什么。” 灵堂搭好之后,来吊唁的人就多了起来,院子里坐了好几桌人。 外婆生前对两个儿媳妇也是是实实在在的好,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都主动分一份给他们,把儿媳妇当成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对待。灵堂前,披着麻衣的小舅妈趴在小舅的肩膀上,哭得双眼红肿。 夏江和秋渚两人并排跪在灵堂前拜了几拜,上香以后又烧了纸钱,把纸一张张地扔进火盆里,一阵风吹过,灰烬和纸屑纷飞。 听了外婆几十年的唠叨,外公总是爱和她顶嘴,现如今,那原本熟悉的生活一下少了这唠叨,才发现那听了几十年的话语是如此亲切。少了一个人斗嘴,外公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做什么事都不说话,有时候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这两天除了亲属,还来了不少乡邻,院子里显得拥挤起来。 虽然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但根本就睡不着,夏江躺到床上过了好久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再合上眼,只需要几分钟,千头万绪立刻涌上来,眼角又会湿润。 兄弟俩躺在老式木床上,徒然感觉这间他们从小睡到大的房间变得陌生起来,空气中隐约能闻到屋外飘来的香烛、纸钱、纸扎燃烧后产生的特殊气味。这味道刺激着敏感的神经,不断提醒着他们,让人越发清醒而睡不着。 屋里没开灯,安静极了。 夏江好几次想说些什么,却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被棉花堵着,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好久才用沙哑的声音对睡在身旁的秋渚说:“我真没用,没让外婆用上我亲手挣的钱……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再也没有机会,即便是再争强好胜的人,在这句话面前都只剩下无可奈何,任由命运的捉弄。 秋渚无言,伸手把夏江揽进自己怀里,哪怕他自己的眼眶也是通红的。 初春的夜晚还是很冷。 昨天晚上又起风了,今天一早冷风呼呼吹着大地,院子里临时拉起的两盏灯,在这灰白色的晨雾中发出微弱的黄光。 外婆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她生前就不是喜欢吵闹的人,一顶遮阳棚,院子里几个花圈,灵堂正中间的黑白相片前摆着几碟供品和一束白菊,就组成了一切。 到了出殡的那一天,赵叔叔带着婷婷来了,连金纾的妈妈也来了。 而大洋彼岸的爸爸却始终没有露面,仿佛是一滴水逃回了大海里,从此彻底消失不见。夏江为此不免有些失落。 妈妈是家里的小女儿,上面还有几个舅舅,三个人今天都忙得脚不离地。 好多远亲都回来了,认识的,或是面生的,都回到了家族这株大树的根脉上。 在这些孙辈里头,夏江和外婆算是最亲的,眼眶红了一整天。秋渚的心里也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怎么能不让人感慨呢,一个大活人几天内就变成一张照片,一块木牌,到最后,只剩下一股袅袅青烟。 还记得在遥远的儿时,外婆依老家习惯一直管自己的小女儿叫阿梅。阿梅结婚后一家子生活不容易,老人便格外疼爱两个外孙,好不容易口袋里才有点闲钱,自己舍不得吃喝,却常常带着两个小外孙去逛庙会,一人手里拿着一大串棉花糖。 其实在秋渚回国前的一年,外婆就因为心口痛住过一次院,从那以后血压便居高不下。她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多拖的这几天只为了多看子女、外孙和孙子孙女们最后一眼。 这几天下来,作为家里顶梁柱大舅看起来比妈妈更憔悴。 葬礼结束,人群都散了,院子又空落落的。 几个人坐在老屋里聊天,聊着聊着,兄弟俩得知自己的名字是外公取的,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妈妈不说话,将两个孩子拦到自己的怀里,说了一句让他们俩今生难忘的话。 秋渚挽起妈妈的手,夏江则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注意身体,不要太难过了。 那悠长无尽的岁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溜走的呢? 所有人都回答不上来。 我梦到你在另一边朝我招手,那场景过分真实了,我害怕你离我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其实,人生也是一个不断聚集,又不断分离的过程,聚聚散散,漂泊如烟,就像这水面上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