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
“爸,我今天遇到几个混混,抢了我的钱。”徐悯秀开口道。 听见这话,徐父停下筷子,和徐母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怎么回事?” “就是在转弯的巷子,有垃圾桶的那个,”徐悯秀低头喝了一口汤,“不过没多少钱,就几十块。我倒是看见他们好多次了。”徐悯秀着重描述了几个人的外貌,提到了里面还有三中的学生。 徐父叹了一口气:“我跟同事讲一下,让他们去处理。” “让你平时早点回来不听!”徐母皱眉嗔怪道,“他们没打你吧。” “没有,我怎么会挨打。”徐悯秀露齿一笑,夹了块红烧肉放在徐母碗里,“妈,别担心了,你快吃,这个吃了美容。” “就你嘴甜,天天嬉皮笑脸的。以后绕道走听见没有!” “知道了,妈。” 三人围在桌前享用着美食。菜的热气蒸腾而上,缠绕着头顶的灯泡,暖黄的灯光映成了半透明的颜色。电视里,新闻主持人播报的声音字正腔圆。古董电风扇边摇头边吹风,每次转到最右边都发出吱呀的声音,让人怀疑它是否能撑过这个夏天。 真奇怪,徐悯秀以为自己不会记得这些小事。然而在梦里,场景像画布一样徐徐展开,清晰程度堪比电影。他在梦里好像变成了灵魂,看着三人其乐融融地吃饭聊天,他感到自己慢慢往上飘,越飘越远。他飘到窗外,星野低垂,天地广阔,回头看那灯光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一粒发光的黄豆,同其他的黄豆并无区别。 他叹了一口气,清楚地知道这是梦。睁眼醒来后,爸爸妈妈再也不会坐在身旁吃饭闲聊。 日子就这么有条不紊地过了两个月。没想到那位丢钱包的乘客虽然喝的醉醺醺的,居然真的在APP上写一个几百字的长评。他收到了五星好评司机的奖金,“拾金不昧”的奖金也批下来了,加起来一共700元。临近春节,护工阿姨想请假提前回去陪家人,他欣然同意,并包了个小红包以示感谢。 离职开网约车后,他的时间反而更自由,每天也能抽出一两个小时在医院陪自己的母亲。一年前,父母开车自驾游,目的地是他工作所在的城市。然而他在约定的地方等了很久,最后等到了医院的电话:他们在路上和一辆卡车相撞,父亲当场死亡,母亲躺在医院抢救,生死不明,肇事司机弃车逃逸。他浑浑噩噩地赶到医院,耳旁嗡嗡的听不清,医生重复了两遍才知道要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手术室外枯坐一夜,医生告诉他母亲的生命暂时无碍,但是需要转进重症监护室看后续情况。然后是警察局的调查、笔录,和父亲的葬礼。 那段时间很奇怪,记忆模糊不清,他看所有人都影影绰绰,像隔着一层雾。起灵的时候徐悯秀听着哭声,手摸过光滑的棺材,心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想,眼睛熬得通红却干得掉不出一滴眼泪。直到一个星期后的某一天,他像往常一样起床,路过玄关的时候看见父亲常用的落了漆的保温杯,杯底摔了个小小的坑。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手摸上去就是印子。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他终于意识到他的父亲已经离开,变成了盒子里的一捧灰,埋在土里,再也见不到。他跪在地上,抱着保温杯哭的声嘶力竭,几近失语。 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十几天后,母亲转入了普通病房,但是变成了植物人,医生说醒过来的机会渺茫。徐悯秀请了一位护工阿姨,每天协助擦洗、翻身和按摩。下班后徐悯秀也会赶到医院,摸摸母亲的手,按摩僵硬的肌肉,讲一讲每天发生的事情,或者放母亲喜欢的京剧。 腊月二十三那天,徐悯秀向公司请了假,早起去菜场扫荡,鸡鸭鱼肉买了一堆,还有各种蔬菜和一包汤圆。回家后,他开始大扫除,扫地拖地,擦门窗柜子,把窗帘桌布都洗了一遍,忙活完已将快到中午了。徐悯秀发微信问了室友,得到的回复还是加班,他便打消了给室友留一份饭的念头。恰好,手机收到了新的微信消息。 方圆:哥,你今天来我们家吃饭吧。 方圆:菜都买好了。 徐悯秀打算晚上带着做好的菜到医院吃,陪陪妈妈,今天毕竟是小年,因此他婉拒了。 方圆却开始不依不饶:你先陪阿姨吃一点,再过来吃嘛。 方圆:而且我爸好想你。 方圆:老是念叨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方圆的爸爸方建平和徐悯秀的父亲是好友,他和方圆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关系向来不错。而且父亲葬礼上,方叔叔也帮了很多忙。徐悯秀想到这些,便同意了方圆的邀请。 下午的时候,徐悯秀拆开汤圆,待锅里的水温热后便一个个丢了进去,白白的汤圆映在锅底,倒也好看。徐悯秀之前不是很喜欢吃汤圆,糯米皮黏牙,芝麻馅又太甜,都在威逼下勉强吃几个。但是每次过年,妈妈会包手工汤圆,这就成了他们家过年的一个小习俗。 妈妈进医院后的那个春节,他买了原材料打算做汤圆,然而第一步就遇到了难题。糯米粉加水搅不开,黏黏糊糊的粘在碗边,等他重复完加水加粉再加水再加粉的步骤,碗里已经放不下糯米面糊了。他用放多了水的糯米皮包着做好的黑乎乎的芝麻馅,放进锅里煮。才放到第五个,前几个汤圆就破了皮,争先恐后地吐馅,锅里顿时黑了一片,他尝了一口,忍不住龇牙咧嘴,表情狰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不太擅长,无奈只好放弃。 到了医院,他看向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神色平静,面容枯藁,只有机器在旁边低声运作的声音。他打开保温桶,汤圆涨了一会儿已经变大了一圈。 “妈,我今天带了汤圆,尝尝看。”他舀起一个汤圆,缓缓开口,意料之中没有任何答复。他一口吞下汤圆,咬开糯米皮,感受着芝麻馅在齿间流淌,有点冷了,馅也有点凝固,谈不上好吃。 “昨天跟领导请假了,他同意的还挺快的。我今天早上把家里都整了一遍,弄得干干净净的。” “这个工作倒是自由,就是工资太低了,年后我再找找新的工作。” “护工阿姨请假回老家过年了,她人挺好的,我发了个红包给她。” “早上起了个大早去买菜,让老板现杀了一只鸡,很新鲜。直排又涨价了,少买了点,到时候和筒子骨一起煮也入味。” “买了糖和巧克力,还称了坚果,跟老板还价还少了几块钱。” “前几天韩征又找我,就是那个去……出轨的,我没同意,让他还钱居然给了。” “当时就不应该鬼迷心窍地答应他。” “等会儿我去方叔叔家吃饭,好久没见他和圆圆了。他们那段时间帮了我好多忙。” 他慢慢地,边说边吃,谈论着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终于舀完了最后一个。然后他喝了点汤冲走了嘴里的甜味。摆好保温盒,他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是之前家里的,倒也有许多年头了。开了开关,里面便传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凄美幽怨,荡气回肠。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的时候,徐悯秀坐在小矮凳上,低下头,脸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传出来,”妈,你什么时候醒啊,”他吸了吸鼻子,“我都快会唱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快点醒过来吧,醒了我天天给您唱。” 床上的人并无回应。徐悯秀整理床铺,被子边缘的濡湿已经看不见了。他掖好被角,轻轻关上房门离开。 徐悯秀还是回了趟家,洗了碗后提着早上买的水果出门了。路过超市的时候,他犹豫了下,进去选了核桃粉和中老年奶粉的礼盒,提了一箱牛奶和两瓶酒去方圆家里。 方圆住的小区比较旧,没有电梯,听说是之前方叔叔单位分的福利房。徐悯秀提着一堆东西一鼓作气爬上了五楼,也不免感到气喘吁吁。他刚敲了两下,门就打开了,方圆笑吟吟地帮他提东西。 进了门徐悯秀才发现客厅的菜都摆的差不多了,方叔叔从厨房走出来端菜:“来了!你最喜欢的酸菜鱼。”他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瞟见摆在一旁的“礼品”,顿时板着脸,“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这么客气!”他不耐烦地摆摆手,“等会自己拿回去,我不要。” “爸您之前喝这个酒喝得可高兴了。”方圆插嘴,看见方叔叔一个巴掌马上要拍过来,顺势一溜,只听见方叔叔的叫骂声,“你这丫头,一天天的嘴贫。” 徐悯秀笑着进厨房拿碗。打开橱柜,他取出三副碗筷,方圆挤到他旁边,“再拿一份。” “还有人么?”徐悯秀正开口问,听见客厅传来说话的声音,他扭头看去,门口站了个人。 来人穿着一件半场款的黑色风衣,里面搭着灰色的毛衣,配了一条深蓝牛仔裤,正和方叔叔拉拉扯扯,两人就手上的礼盒你推我往,打太极似的推来推去,最后以方叔叔接下礼盒而告终。那人头上的小卷毛扎在一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秀丽的五官。他带来的礼盒被放在角落,挤挤挨挨的徐悯秀的摆在了一起。 感受到徐悯秀注视的目光,他粲然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是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