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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继泽生辰当日,陆昔矣待在嘉凝堂中看棋谱——是谢继泽午后让人送来的,是谁送给他的生辰贺礼。虽然只是后人的手抄本,也十分珍惜。 此次谢继泽的生日宴是宫廷内宴,只有后宫诸人和皇室宗亲出席。但谢继泽送棋谱时亦传话给他,让他今晚不要出宫,有事相商。左右陆昔矣出宫也没有什么事情,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还是从命。 晚膳时分,一直伺候他的内侍小唐,端了一碗面上来,上头洒了葱花,卧着一颗煎蛋,让人看着食指大动。 小唐道:“这是太子殿下特别吩咐的。” 太子生辰,宫中人人都能分到生辰面,但这碗是谢继泽特别吩咐的,想必有什么不同。陆昔矣尝了一口,觉得汤汁浓郁,面条筋道。再往下一拨,见面底下还有虾仁、牛肉、瑶柱等,怪不得鲜上加鲜。 过了一更,歌舞乐曲之声还隐隐传来,想来宴会还没有结束。陆昔矣等得有些困乏,刚沐浴过,换上寝衣,小唐忽然进来禀报:“少傅,皇上宣召您。” 谢继泽还未回来,谢凤悯传召,再晚他也要去。陆昔矣又换了衣服,即刻前往昭阳殿。 陆昔矣进昭阳殿的时候,见有个脸生的小内侍低着头,跟着陈康出殿。这个内侍行的礼并不标准,眼珠子还在乱转,走路姿势有些奇怪。陆昔矣似是随意瞥一眼,心里却皱了皱眉。 谢凤悯似是刚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水汽,并未束发。他神色尚好,手里把玩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玉壶。陆昔矣不禁猜测,皇帝深夜传召,意欲何为。 谢凤悯见他来,笑道:“坐吧,朕睡不着,现在叫你过来下棋,倒是要你不睡了。” 宫人拿出那副皇帝最常用的暖玉棋子,陆昔矣落座:“皇上可是为了太子殿下的生辰高兴?” “自然,先帝过世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朕看着看他从那么一点大到如今这个样子,也十六年了。”谢凤悯落下第一子,“若先帝有知,也会觉得朕做得不错。” 陆昔矣微笑道:“人人皆知,皇上待太子殿下是极用心的。” 今辰,昭阳殿便送来一幅太子的画像,是皇帝亲手所绘——每年生辰都有一幅,今年是第十六幅。陆昔矣未曾亲观,但也听说那画惟妙惟肖。 两个人说了几句,专心下起棋来。万籁俱寂,昭阳殿点着这样多的烛火,如同白昼。陆昔矣正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么走,突然发现谢凤悯刚下的那步棋,给了他一个好机会。 谢凤悯是分了心,落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下错了位置,但君王如何能在臣子面前悔棋?这是十分紧要的一步,又立刻被陆昔矣发现了错漏,谢凤悯亡羊补牢,可惜为时已晚,最后还是让陆昔矣险胜了。 和谢凤悯下了这么久的棋,还是第一次赢他,陆昔矣微微笑起来。虽然是谢凤悯有一步下错了,但说明他的棋艺还是长进不少的。 “陆卿赢了。” “臣侥幸而已。” 谢凤悯把手里的棋子放下,又瞥他一眼:“陆卿可曾做过错事?” “臣自然不能说不曾做过,就算无大错,也会有些小错。人生在世,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谢凤悯喝了一口茶,道:“很晚了,陆卿回去罢。” 待陆昔矣走出偏殿,谢凤悯才站起身。他神色冷静,一点也看不出下身的情况。 陈康小心道:“皇上,可要奴才再找个人来?” 谢凤悯道:“不必。” 一见陆昔矣,他刚才泄不出来的火便有了方向,也是因为这样,下棋时才分了心。 有些事情做之前就知道是错事,有些事情不做不知道是错事。 陆昔矣算哪一种,如今也要做了才知道。 待从昭阳殿出来,已是三更天了,陆昔矣今日带了小唐出来,陈康便没让人送他回去。夜色正好,月光如流水般倾泻下来,下了大半个时辰的棋,陆昔矣困意也淡了,却觉得烦闷。 谢凤悯有些话说得不明不白,谢继泽又究竟有什么事情找他?此时已晚,想必谢继泽也睡了,不会等他回东宫,既未派人来寻,应当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 他本想打发了小唐,一个人在外头站会儿,小唐道:“少傅不熟悉内宫,万一迷了路就不好了,还是留下奴才引路吧。” 回宫的路上,陆昔矣在太液池边逗留了一会儿。他站在一棵大柳树边,柳树下泊着一艘小船。五月里,梅花早就谢了,太液池有蛙鸣之声,盛放着满池的莲花,红白相间,甚是漂亮。 陆昔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听得有人叫他:“少傅!” 陆昔矣四处寻声,发现谢继泽从那艘小船里探出头,他问道:“太子殿下怎么在这儿?” 陆昔矣还是今日百官朝贺时见过他,谢继泽应当已经回过宫,沐了浴,换下蟒袍,只穿着一套淡蓝的常服。 “少傅被皇叔召去了,我自是来等少傅的。” 谢继泽抬头,有些痴痴地看他。他在水上,陆昔矣在岸上。这样仰望的视角里,陆昔矣看起来温文从容,和七年前还是一样。 见他突然停住了,陆昔矣又道:“劳烦殿下等候了,殿下是有什么急事吗?” 谢继泽笑道:“太液池里的莲花开得好,自然是来赏花的,太傅可愿同往?” “臣不胜荣幸。”陆昔矣答罢,转头示意跟着的小唐自己回去。 陆昔矣打量了周围,柳树旁便有下去的石阶,谢继泽将船撑得近些,他便跨了上去。 两个人对坐着,慢慢划着浆。这是陆昔矣第一次夜里泛舟,水声荡漾,小船轻轻摇晃,一路擦过莲花,月亮就似在手边。 “少傅的手好了吗?” “已经好了,多谢太子殿下挂怀。” 陆昔矣伸手轻轻摸过盛放的莲花,花瓣柔软,却能这样绽放。谢继泽见状,道:“少傅若喜欢,不如摘几朵回去。” 陆昔矣笑道:“就让它们长在这里吧,臣可不忍心折了它们。” 谢继泽朝船舱里看了一眼,里头已经躺了数朵莲花。 “也好,等到了七月,还有莲子可食,孤常自己来采摘莲蓬。” “殿下很有心思。” “少傅喜欢吃莲子吗?” “喜欢,臣是平江人,家中有水田,专门种植莲花。每逢夏末,就能吃到新鲜的莲蓬、莲藕。”陆昔矣转头看他,“家里的庄子上还有菱塘,盛暑天气的午后,和兄弟们一起剥菱角吃。刚刚从水里摘下来的菱角十分甜嫩,入口即化。” “说得孤也想尝一尝了。”谢继泽道,“北方少种菱角,想来还是要去江南尝一尝。” 谢继泽摸向腰间,陆昔矣见他腰上挂着一个荷包,打开来,里面用油纸裹了些东西。 谢继泽问:“少傅吃吗?” 陆昔矣终于看清了那油纸里是什么:“殿下还随身带着粽子糖?” “因为喜欢。” 他在说粽子糖,却一直看着陆昔矣,陆昔矣垂了垂眼,轻轻笑了一下以做回应。 粽子糖甘甜,松子清香,还掺杂了夏夜的芬芳,陆昔矣含着一块细细品尝。对面的谢继泽亦和他一样,虽然一时静坐无言,也不觉寂静。 两个人又划了会儿,便离东宫不远了,谢继泽道:“我们从那边的台阶上岸。” 船停了,谢继泽让陆昔矣先上岸,他稳着船。谢继泽预备上岸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船有些晃动。 陆昔矣赶紧伸手拉他,谢继泽愣了愣,旋即拉住他的手上岸。陆昔矣扶住他,两个人靠得很近,谢继泽甚至能闻到陆昔矣身上淡淡的清香。 陆昔矣先松开手,低下头,以示恭敬。听到谢继泽带着笑意的声音:“今日是孤的生辰,少傅吃了孤的长寿面,还不曾有表示。” 陆昔矣拱手:“臣愿殿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有少傅此言,孤便心满意足了。” 抬头的时候看清谢继泽的神色,电光火石之间,陆昔矣出了一身冷汗。 不止是他被热茶烫到时谢继泽急切的动作,谢继泽突然的接近和举荐,这样多的示好。他的眼睛,和楚越风的眼睛,有六七分像。看向他的时候也如出一辙,像在发亮。他似乎明白,为什么谢继泽要他做少傅了。 谢继泽还想来拉他,陆昔矣下意识退后一步。谢继泽停了停,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先抬脚走在了前面,陆昔矣跟在他身后。 如今楚越风不在身边,没有能商议这样事情的人,一切只能他自己应对了。 生辰后没几日,陆昔矣又陪着谢继泽,在昭阳殿被谢凤悯考问功课。 陈康忽然进来,神色有些慌张:“皇上,锦州有八百里加急。” “说。” “锦州突发地动,镇国大将军……失踪了!” 楚越风失踪了!陆昔矣脸色一白,谢凤悯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镇国将军。” 谢继泽低声道:“少傅怎么了?” 陆昔矣稳住身形,回道:“臣听闻此讯,为大将军担心。” 谢凤悯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儿臣告退。” “臣告退。” 直到陆昔矣坐在嘉凝堂里,依旧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怎么会呢,楚越风只是去巡查各地军队,怎么会碰到地龙翻身,生死未卜? 他在西南,在锦州,快马加鞭,消息传到京师也要两日。他现在怎么样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直愣愣地掉了下去,陆昔矣下意识去接,发现是他戴了十几年的玉牌。刚刚走得匆忙,玉牌翻了出来。他接得及时,红绳断了,玉牌没碎。 陆昔矣把玉牌捏在手里,贴身带着的,沾染着他的体温。他犹记得除夕的时候,楚越风还看过这块玉。他站起身,先将红绳和玉牌收进小匣子里,再把匣子放回原处。放完匣子,忽然发觉手腕上有一滴水。 原是他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