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缘一坐在母亲门前庭院的树上练习吹短笛,这次吹的是母亲教他的家乡小调。

    笛子做工太粗糙了,本就技术不行的缘一吹出来效果就更差了,只能勉强吹出调子。

    不过他母亲却丝毫不介意,甚至希望缘一能常常来她这里练习笛子,偶尔还会从房间里出来指导他吹笛子。

    缘一也乐此不疲地练习着,这个笛子毕竟是他的哥哥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房间里传来了低低的咳嗽声。

    但缘一并不担心,最近几天母亲咳嗽的次数变少了许多,病情似乎比半个月前好了不少。

    可这次却与以往不同。

    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背着行囊的人,从缘一母亲的房间里出来,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个人摘下了遮住半张脸的黑色面巾,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来。

    “阿系……?”缘一有些迟疑的问道。

    他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自己母亲侍女的阿系会穿成这个样子。

    “我就长话短说了少爷。”阿系将一把刀鞘上刻着流云和银杏纹样的肋差递给了缘一,“我们要趁夜赶去寺庙里,您快去准备一下行李。”

    缘一认得这把肋差,他之前偷偷溜出去的时候,就是用这把刀意外斩杀了鬼。

    “不是去母亲的娘家吗?”缘一知道这把刀是她母亲从时透家带来的东西。

    阿系有些惊讶的微微看向了他,心说这家伙看上去有点憨憨的,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傻嘛。

    但还不够。

    她果断地摇摇头,“不是,这是夫人给您最后的保护,您以后要是遇到危险,可以用这把刀向时透家证明自己的身份,寻求庇护。”

    缘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跳下了树,“我去准备一下。”

    话是这么说,到了房间他却发现根本没什么一定要带的东西,除了哥哥给他的笛子,和母亲给他刀,他几乎可以算一无所有。

    还有什么希望带走的物……或者人吗?

    缘一的脑海中,鬼使神差般浮现出了那个发梢微卷的身影。

    那个嘴上很凶,但行动上却很照顾他的人……

    缘一带着几乎没放什么东西的背囊起身离开,阿系看离开方向还以为他是和自己哥哥告别。

    可她跟上去之后,却发现缘一敲响的是自己哥哥房间边上的小隔间。

    等门从内部被拉开,阿系看到了一个眼睛黑中带点红,头发微微有点卷的小孩,半夜被吵醒一副面色不善的样子。

    阿系记得这个好像是岩胜少爷的贴身仆从,名字叫……无惨?

    只听得缘一对无惨说:“母亲的侍女阿系要带我去寺庙了,你愿意一起和我走吗?”

    好家伙,这番爆炸性发言把无惨瞌睡都给吓没了。

    他是真没想到,缘一大半夜跑来对他说了这么劲爆的内容。

    一旁的阿系人也傻了,压低声音叫道:“少爷!我接到的命令是只带你一个人去,更何况这人是岩胜少爷的仆人吧,这么越俎代庖真的好吗?”

    缘一身形一顿,他现在也反应过来自己这么做有问题。

    毕竟无惨是哥哥的仆人,他现在既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说这番话。

    可他知道自己要离开的那一刻,还是下意识地来找无惨了。

    连他自己回想起来都感觉很意外,意外到他都不知道怎么和阿系解释。

    缘一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对不起。”问出了让你为难的话来。

    谁知无惨叹了一口气,起身拥抱住了缘一,乍一看像是告别一般。

    但实际上,无惨在缘一耳边小声说道:“你尽量拖一盏茶的时间,我想办法跟上去。”

    缘一眼睛微微一亮,小幅度点了点头,倒有几分像小猫蹭人。

    无惨胡乱往缘一脑袋上摸了两把,将他推向阿系所在的方向,“放心吧,阿系前辈,我心中有数的,缘一少爷就麻烦你照顾了。我明天还有活要干就不参合了。”

    阿系心说你还挺上道,不悦的面色终于稍有缓和。

    无惨看两人一走,便转身立刻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并整理起了最近发生的事情。

    一个月前,他对病重的继国夫人说的那番猜测,终于让她按捺不住了吗?

    也是,半个月前夫人的病情又加重了,干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用了无惨给的药方。

    无惨之前从厨房煎药剩下的药渣能得到这个信息。

    药方是正确的,这导致无惨之前说的那番话的可信度也相应提高了。

    当然也可能没信,只是派人去查证查出结果了。

    不管是何种原因,夫人现在看样子是打算趁自己还没死的时候给缘一留个后手。

    说实话岩胜其实还好,他是对外继承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因为人祸出事。

    但缘一就不好说了。

    他作为不祥的征兆,被夫人一直保护才活到现在的,如果夫人死了,缘一就不再安全了。

    送去夫人母家时透家是不可能的,缘一有继承权,很可能会沦为时透家制约岩胜的工具。

    兄弟之间刀剑相交是夫人绝不想看到的。

    所以就只能将缘一送进寺里。

    战国时期的寺院是有私人武装的,也就是俗称的僧兵,同流派的寺院还会互相帮助,即使是继国家主也不好直接用强硬手段。

    就这样让第三方介入,缘一反而能处于一种安全的平衡之中。

    如果继国家主还要脸,就不太可能对已经出家的血亲做什么过分的事。

    这估计也是夫人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法了吧。

    无惨将最后一块人肉干塞进包裹里,然后在最外层放上衣服挡着以防咯着自己。

    这样,他的包裹就收拾好了。

    他悄悄起身,像猫一般轻盈地翻上房顶。

    他最终决定离开,是因为现在的缘一是比岩胜更需要盯紧的存在。

    缘一如果和鬼杀队扯上关系会变成未来的大隐患,因此无论如何都要保证局面在自己的控制内才行。

    至于岩胜,他在成年后学会呼吸法变为鬼才能起大用,现在的他并不重要。

    月上枝头。

    无惨看到了缘一的身影,他刚刚从岩胜的房间里出来。

    无惨心说是去告别了吗?

    这时缘一忽然像是有所感一般,回头望向了无惨所在的方向,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在空中相交。

    无惨一惊,立马趴下让屋檐挡住自己。

    果不其然阿系也顺着缘一的目光看去,不过这时她什么也没看到。

    “走吧。”缘一拉了拉阿系的袖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系感觉缘一的声音变得轻快了起来。

    此时的继国岩胜在与弟弟道别之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落寞也好,悲伤也好,在弟弟离开后,这些感情才是对的,合时宜的。

    岩胜在心中这么对自己说道。

    可是再怎么欺骗自己,都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细密的窃喜从心底弥漫开来,包裹住了他的心房。

    他真的很担心啊。

    担心自己被缘一取代,担心自己被关进那间只有三叠的小屋,担心自己才是满十周岁就要被送进寺院里的那个人,担心自己的武士之梦就此化为泡影。

    教他剑道的老师藤本都不会让他感觉那么可怕,不会像山岳一般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看不到一点点超越的可能。

    和举世罕见的神童比起来,自己不过是蹒跚学步的乌龟吧。

    岩胜很清楚这一点,越是清楚越是绝望。

    所以当他听到缘一要主动离开这里前往寺庙之后,心里涌上的第一份感情是……窃喜。

    太难看了,太丑陋了,岩胜在心中这么唾弃自己的心思。

    可越是这么告诫自己,那份窃喜越是如同潮水那般泛滥。

    “我想在临行前与兄长告别,我会把这个笛子……”

    笛子?什么笛子?

    岩胜看见缘一像对待什么珍宝一般,小心而温柔地拿出个用布仔细包着的笛子。

    “我会把这个笛子当做兄长来珍惜,即便相隔千山万水,我也会每天拿出它勤加练习,绝不因孤单而沮丧。”

    缘一认真说完,然后用布将那个音阶都不准的破笛子仔细包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

    他笑了,笑得温柔而又带着一点孩子气的羞涩。

    啊啊,岩胜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个破笛子是他送给缘一的第一件礼物。

    可为什么连拥有那根破笛子都能让你那么高兴呢?

    为什么你拥有无与伦比的剑术天赋,却丝毫不为此感到欣喜呢?

    那我一直以来追求的又是什么?

    岩胜一直都想在剑道上登峰造极,他很明白这是一条伴随着痛苦的道路,他曾经以为在天赋上得到认可的他,只要付出努力就可以得到相应的进步。

    可缘一的存在却彻底打破了这一切。

    他的坚持、他的努力、他的目标、他的目标,在缘一的衬托下都成了一场笑话。

    真的……好恶心啊。

    他看着缘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朝自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带着几乎没放什么东西的背囊,独自一人渐渐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后来,他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被褥中的了。

    只感觉整个人仿佛置于梦中,又仿佛浮于云端。

    讨厌的家伙离开了,欣喜的情绪轻柔地敲击着他的心房,可欣喜过后却又是深不见底的空虚。

    他不明白这份空虚为何而来,只是想着如果把这份喜悦分享给别人,这样,自己空虚的内心是不是也能多少填满一些呢?

    去和谁说这件事好呢?

    母亲吗?感觉没有必要,因为他看到阿系在缘一身旁,估计缘一会离开就是母亲的意思。

    父亲呢?不行,父亲一直教导自己作为君子要大度,父亲看到因为缘一离开而窃喜的自己,想来是会失望的吧。

    说起来,自己在偌大一个宅院里好像也没什么熟悉的人了……

    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那个发丝微卷的少年身影。

    不过想来他还在睡觉吧,还是等明天吧。

    岩胜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这使他心中有些疑惑。

    无惨这个时候应该早就知道过来照顾他起床用餐才对,为什么没来呢?

    胡乱穿好了衣服,岩胜有些焦急地来到了无惨在的小房间前,敲响了他的门。

    没有人回应。

    岩胜唰的一声拉开了纸门,却看见昏暗的房间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生活过的痕迹。

    仿佛从没有人住进来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