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恩公
「你去哪儿了?」 霜袍男人坐在房前树梢上,乌黑的发松松束起,向嘴里扔了枚果子:「怎地,闻你这气味,又救了迷途路人?」 「别坐在那,树会断。」英俊男人朝他瞟了眼:「九皋。」 九皋耸耸肩,一跃而下:「这种高度还没法让我受伤。」 「树会。」男人将薪柴搁置地上,问道:「寻我何事?」 「没什麽,就是想你家这棵李树结的果子了。」见他已经脱下上衣,打着赤膊拎起斧子要劈柴禾,九皋皱了皱眉:「玄茗哪,不是我说你,这种事何须自己动手,用法力不就──」 「不需用那些。」 男人──玄茗神色淡淡,连带语气亦同,生不出半点波澜,好似任何事物都没法让他动容:「我四肢健全着,何必仰赖外物。」 知道他对认定之事十分固执,九皋也没打算纠缠这事,将话题又扯回最初:「你今天碰上谁了,一股阴寒味儿,是女子?」 女子?忆起今日和苏云岫相遇的场面,玄茗劈着柴的动作一滞。 那人确实生得美貌,却也带着不容错辨的俊秀,任谁看都难以误认为女子。 ──既非女子,自己又缘何会在他的凝眸下心潮澎湃? 不过是按着惯例每旬打些柴火返家,那书生打扮的青年就这样黏上了身,和糯米糕一般,看着柔软,却韧劲十足,一旦碰上便甩也甩不开,口口声声喊他恩公,说着说着竟还想跟自个回来,缠人功夫纯熟如斯,惊得他只得慌忙走避。 玄茗其实记得他,也识得那玉。 正如苏云岫所言,十几年前,他在深林内发现了个粉雕玉琢的娃娃,那孩子就佩着那赤玉。当时自己见他气息不稳,渡了口蕴含灵力的气过去,又将人送到山中烟火味最重的苏家别院外,之後就再也没过问後续如何,自然更没想过讨要什麽报酬。 对他而言不过是弹指功夫,十数载的岁月足以让彼时孱弱纤瘦的孩童长成丰姿俊秀的青年人──还是个缠人黏手的糯米糕。 古旧斧子将柴禾劈成两半,玄茗挽起腰间上衣抹了把汗,心底微妙地满意他给书生取的称呼。 又白又软,说话糯呼呼的,可不就是个糯米糕嘛。 「你笑啥呢。」九皋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覆,只见壮实男人眼里盈满笑意,打了个哆嗦:「啧,罢了罢了,李子我都拿走了啊,省得你费心收拾落果。」 玄茗「噢」了声:「知道了。」 本就是来这劫点心,九皋也不将他的敷衍放在心上,双足一跃,陡然化成了身上挎着满当小包的白鹤:「走啦──」 山头才下过一场雨,被浸湿的茵草水灵鲜亮,碧空如洗,劈罢薪柴的玄茗将它们抱进屋内,出屋子收拾斧头时不意昂首,看了眼格外湛蓝的天。 他虽避开了苏云岫上门答谢的要求,可仍怕手无缚鸡之力的清瘦青年会碰上野兽,特地在边上躲藏了会,亲眼见他和仆人打扮的少年离开後才放心走人,於是书生莫名其妙的质疑容貌言论自然也被他尽收耳底。 又要人夸他,又不准人说自己不是,果然是娇纵惯了的少爷,无怪乎会那样对自己撒娇。 也不知糯米糕有没有在雨水打到身上前回那庄子里。玄茗想。 毕竟深谙烹饪之道的他很明白,白嫩嫩的米糕若被汤水泡涨,口感劲道就大不如前了。 糯米糕踏入堂屋的瞬间就被席卷而来的暴雨吓得脸色惨白。 「就说少爷您住不惯这儿。」杜仲点上烛火,让阴风阵阵的屋里亮堂些:「您不是害怕雷电麽?山里不似京城,我瞧待会就得落──」 话音未竟,门外倏地寒光大作,苏云岫连忙闭眼,抬手去捂耳尖。 「轰隆隆──」 闷雷声如同自深眠里苏醒的上古巨兽咆哮,连绵不绝。苏云岫实在害怕这些,木头人般僵在椅子里,动也不动,若非那双眼还不时眨动几番,杜仲差点儿要以为他被活活吓丢了命。 山中阵雨来得急,离去也快,不过一盏茶功夫,泼天大雨便杳然无踪,仅余鸟儿雨後捕食的欢快啁啾。 总算能放下双手的苏云岫运运腕间,脱力地斜倚在圈背椅上:「杜仲,我累──」 外头日光露了脸,杜仲便将烛火熄了,道:「少爷歇会儿,我去做点吃食。」 因是打着来此静心读书的名头,苏云岫除了杜仲谁也没带,三餐自也得由书僮一手包办。幸而杜仲父亲是府中大厨,他耳濡目染,手艺倒也不差。 「嗯,去吧。」苏云岫垂下眼,今晨还不曾天亮便出了京,遇上寻觅多年的恩人後一路赶回别院,到近午也没能小憩片刻,精神本就不如常人好的他撑到这时,已是到了极限,说话渐渐含糊起来:「我在这眯会。」 杜仲乾脆地「哎」声应下,到厨房整理带来此处的米面蔬果。闲人苏少爷没骨头似地软在椅中,小扇般的羽睫慢慢掩住了卧蚕。 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可脑袋却清醒地很。 恩公──思绪方起了个头,苏云岫就先懊恼起来,他为什麽不先问问恩公姓名? 倘若知其名姓,那麽问问山下佃户,肯定会有人知道恩公家住何处。 已经错失了良机,苏云岫闷闷不乐,双眉紧拧。 还有什麽方法?虽说恩公不让自己报答,可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怎麽能在明知恩人何处的情形下装作不知,就此揭过?若那样做,别说先贤要到梦中痛斥自己一顿,就是良心也过不去那坎。 瞧恩公熟识山中小径的模样与衣着打扮,约莫是独居深林的猎户?若再去今日迷途的地方守株待兔,兴许还能碰上呢? 越想越觉得有理,苏云岫精神一振,自椅上拔出身子,循着声响晃进後厨:「杜仲──」 「少爷,君子远庖厨,听小的话,您别进来,啊?」对烹食拿手,可生不着火的杜仲趴在灶膛前,脸黑成了块碳:「等会衣裳燻黑了,小的可没法和浣衣娘子一样让它光洁如新。」 苏云岫哪儿有空在意衣裳脏不脏,撩起袍角蹲到地上,一双杏眼再乖巧不过地盯着他:「杜仲,我们这回出京带了多少盘缠?」 书僮霎那警戒起来:「少爷,您想做什麽?」他们家少爷因老爷夫人呵护备至,即使已是青年也仍不通世事,心肠再天真不过。难道这儿也有那种巧舌如簧的骗子,看出了苏云岫好骗,便想从他手中哄骗钱财? 「我从前不是走失过麽?这不巧得很,今日我便遇上当年的恩公了。」书生认真地回答:「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况且恩公救下我这条命,给他些财帛作薄礼也是理所当然。」 杜仲放下吹火竹管,肃然道:「少爷,您能确认那人是真的麽?您给了他什麽?莫不是被欺瞒了?」 他家少爷走失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麽长日子都找不到那男子,却在入山头一天就能碰上,无论如何想都像是场骗局。 被他饱含疑心的问句轰愣了,苏云岫委屈道:「我想给,恩公还不想收呢。我认人从不出错的。」 从前那些冒充的浑汉也不乏实在神似画像的,苏老爷拿不定主意,便领他到前厅亲眼监定,还年幼的苏云岫往往能在数息内判断出真伪;再往旁地说,年节时来苏家拜贺的人家动辄数百,他只消双亲介绍一回便能准确无误将面容和名姓、关系给对上号,隔年也不曾遗忘,这也替他博得了过目不忘神童的称誉,要说他会在这种事情上头出错,苏云岫是不服气的。 「他既是不愿收,少爷您还惦记着做什麽。」杜仲疑心更重了──骗子莫不是为了取信少爷,而演了这出欲迎还拒? 苏云岫落寞道:「我就是想替恩公做点什麽。」 他眼神利得很,看得出恩公虽然衣着乾净,但都是洗得发白的旧衣;脚下不像自己踩着百底履,而是破了洞的茅草鞋。无论如何看都不像宽裕模样,亲眼见证恩人活得如此艰苦,让苏云岫只有满腹愧疚。 自己在京里锦衣玉食地过活,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推敲策论用字遣词能否贴合考官喜好;而恩公他不仅多年来都没能得到应得的谢意,还过得如此清苦,为生活奔波四方,鞋都磨破了,实在令人动容。 总算生着了火,杜仲无暇再劝烂漫纯真的少爷,打水净了手就开始切起菜蔬:「既是如此,您潜心读书也就是了。当上京令尹後好生管辖这片儿,不就算得上为恩人做事了麽。」 苏云岫不高兴了:「那得几年?恩公的事可拖不得这许久。」他要成为京令尹少说也得耗个二三十年,届时男人都不一定健在呢,更遑论报恩。 实在拗不过他,杜仲将菜叶和腊肉扔进锅内焖饭,竖起三只指头:「夫人给您带了三百两。」 两百五十两银票,五十足两的官银。就算在京里,这数量也足够寻常人家过上几年了,更别说苏云岫只是待到来年秋闱,这山里没什麽能花钱的地儿,食材更是每过一旬便由苏府运来,杜仲实在想不到这笔钱要用在何处。 苏云岫眼睛一亮:「那就全都交给恩公──」三百两该够男人置换许多衣裳,换上新鞋,再盖上间坚固瓦房了罢。虽还觉得不够,可报恩哪里是一朝一夕之事,後续自己再找各种由头送礼就是了。 「您这是说的什麽话。」杜仲立刻收起了手:「三十两,小的最多做主给您三十两。而且您必须先证明那人不是骗子。」 苏夫人宽厚,倘若知道钱是给了真的救命恩人,不仅不会责备他擅作主张,约莫还要再另备一车厚礼送过去;可若苏云岫果真是被人给诈了,那麽他也难辞其咎。 「三十两怎够?」苏云岫试图和书僮讲价:「二百两?」 「不成,您得留钱傍身。」 「那一百五──」 「少爷,莫要为难小的了,万一丹薇她娘哪日心血来潮问我钱花去哪儿,小的怎麽答?四十两,至多四十两。」 苏云岫眨巴眼:「四十两多不吉利,五十两罢。」 饭香味自锅中飘出,杜仲饿得前胸贴後背,看着和小鹿般殷殷望向自个的少爷,叹口气:「行,五十两。但您得证明他就是当年那人。」 「哪里还要证明,他生得就是当年模样,丝毫未变。」讲价成功的苏云岫站起身,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儿栽进灶里,勉强稳住身子後长吁一口气:「我去房中歇会,五十两搁书房案上。」 「您吃点儿再歇吧。」杜仲忧心忡忡──要让孙娘子知道少爷在他照顾下清减半分,还不得被扣上怠慢主家的帽子。 「晚点儿,我困得很。」掩着唇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呵欠,书生慢悠悠踱出後厨:「申时初再喊我。」 还不知恩公什麽时候会再出现,他得养足精神,好生准备自明日起的守株待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