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时值冬月,云京下起绵密的雪来。 云京临近渚妖泽,本来这一片地区尚未开蒙,地势崎岖,又没什么天才地宝,凡人尚且不愿接近,仙家门更看不上这块地,被屡屡欺压而式微的妖修魔道受了驱逐,只好迫不得已以此地为据点。 听山中的老精怪讲,云京本来不叫云京,连带渚妖泽这个名字都只是外界称呼,流通范围并不广。然数年前有一位修士流落此地,其功法高深,几招几式便斩落了恶妖头颅,在这偏僻的一隅之地自立门户起来。精怪很有一点当茶馆里说书先生的天赋,手舞足蹈地描述那年轻修士是如何杀尽心怀不轨找上门来挑衅的妖魔。精怪摆出一张诧异的脸,一拍石凳,神神秘秘地说——那些剩下的老弱病残没什么动作,修士便也没赶尽杀绝。那男人在小半月内修墙筑院,于偏山脚的一块地立了栋楼,起初也没有名字,后来小徒弟翻阅字典找了两个漂亮的字,便叫了玄清楼。 老精怪这个时候语气是颇为怀念的,他本身是只得了机缘化形的岩羊,自出生起就活在渚妖泽,在大多数妖修自以为是地指点“偏僻”“穷地方”的时候,他倒从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也不太理解那些妖划分领地发起斗争的行为。他只是觉得很遗憾,起初渚妖泽附近有仙人静修,偶尔也有凡人前来欣赏风景,后来听闻妖魔盘踞,也便渐渐避而远之了。 那楼甫筑成没多久,某日就发现一只虚弱的小兽被母亲叼了留在门前,那修士看见也不诧异,弯下腰抱着带进房门。 岩羊出过泽,在邻近的小镇里有过不短的生活经历,因此自认和人类交情不浅,此刻想起镇里传播颇广的话本,摸着下巴不禁想,倘若这些妖物通人语,也是要在包裹里留一张布条,写下小怪物的生辰八字,再拜托下一家好好照顾的。 别人不管他,岩羊也没像往常一样下山继续晃荡,或者更深的山林过劳什子自由生活。修士觉得这羊很亲人,最先顶着弯曲的两只角在楼外找了个地方“住下”,发现他清理完魔道之后没出过门,就自以为暗戳戳地观察了几天,修士毫不意外——果然没过多久,那岩羊已经得寸进尺地跑进来了。 岩羊数数不太清楚,但粗略算算应该也不过几天,他趴在窗沿往里粗略扫一眼,赫然发现那被抱进去的小兽洗去血垢,竟然已经可以化形,根据晃动的耳朵和尾巴看来,还是只小豹子,只是功法不够高深,化形后才留了些许的兽状性征。 那小兽休憩的时候就化作原型,身上有环状的金色花纹,腰腹部似乎伤过,崭新的绒毛才长出来,显得稀稀拉拉的。 岩羊想了想,又决定把自己的身家物什迁进来,他没觉得这行为有点登堂入室的不要脸,出门之前还乐得自在地对年轻修士打了个招呼。 修士当时没理他,他也照样乐呵,但比较令人诧异的是,他回来的时候,发现那小豹子已经不见了。 岩羊——老精怪说,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我当时才进门,现在想起来真冒昧,就问他,那小东西哪去了? 那个时候修士回头看他,淡淡地说,伤好之后我问他记不记得自己的母亲,他点头,我又问他想不想回去,他还是点头。 岩羊说,那你就这么放人回去了? 年轻修士说,嗯。 他倒没觉得修士给别人当了冤大头,这人他看不太透,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书里的世外高人都这样,这叫高深。 ——直到小豹子回去之后,可能和母亲热泪盈眶地互诉了下衷肠,接着一传十十传百,隔日便有几个小怪物成群结队地站在门前,这东西不擅吐人言,但眼神里的期盼已然能说明很多事情。 岩羊:…… 修士还是不太意外,只是挑了挑眉,转身进门了。小怪物们看他或许是默许的意思,没隔一会就颤颤巍巍地跟着走进去,撞上修士回头啼笑皆非的眼神,那姿态活像学堂里被私塾先生罚站的稚子。 自此之后每天都有妖怪可怜兮兮地守在门外,眼神里写的都是求收留三个字,他们大多年幼,父母亲朋被渚妖泽前些年的内斗耗得殒了命。回楼看望的小豹说,唉,我们这些……剩下来的,都是自发聚集在一起,这样被上面那些妖兽追讨的时候也能多点机会活下来,这些年来每天一直胆战心惊的,谁都知道如果真的被发现,……的肯定也是极少数。 但在不公的命运对他们再次降下刑罚之前,那母豹子叼着她几乎是被开膛破肚的小崽回来,泪眼婆娑地在大家面前发出急切而颠倒的哀嚎,同伴慌了神,搀扶住她颤抖的身体才能听清楚原来是在说东西们都死了,他杀了它们! 这时前几日不接的雷声仿佛又炸在耳边,连同上位者无处不在的窥视感一齐堙灭。众人惊骇之下还没来得及问出个所以然,母豹子便风驰电掣含着泪地把孩子行将僵硬的躯体叼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母亲义无反顾地飞驰进了人类的住所,起初都叹息母豹心急乱谋出路,又被那哀戚决绝的神态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母豹回来之后精疲力尽,常常自己一个人缩在角落舔舐毛发,同族间歇有姐妹去安抚,但她只是摇摇头,不说话。直到某日清晨,同族的母豹没在角落发现那道枯槁的身影,起身炸着毛对着同伴吱呜乱叫询问动向的时候,那母豹子流着泪,风风火火地拱着一只小狮子进来,油光水亮,精神抖擞,甚至能够化作人形,这时他们才震惊地发现……他的功法似乎已经超过了他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