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吉(1)
他心神不宁的回到瓦房,温绣并不在。 阿吉还未休息,正在跟另一个叫叶儿的趴在一块,不知道做什么。 月奴爬过去。 他现在已经习惯像个真正的淫奴一样行动了,在地上攀爬,在男人的腿边打转。他看见阿吉的手肿的厉害,一根指头耷拉着,明显骨折了。他看着阿吉青紫的手,却见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用还好的手指,在地上用草梗编兔子。 叶儿以前的主人是个工匠起家的商贾,手很巧。阿吉学了个七七八八,兔子的耳朵一只大一只小,腿瘸着,在地上立不住。他见着月奴回来,惊讶的哎了一声,连忙围着他打转:“阿兄,你没受伤吧?那个贵人看着不是什么好人,他带你出去,我还怕是要打你。” “没有,他不算是个坏人。”月奴下意识为他辩解。 独孤景铭只是脾气急躁一些,算不得坏人。他也没有打他,踢得一脚……不过是踢了一脚罢了,不算什么大事。 当年被梳发侍女扯掉一根头发也觉不快的皇太子,到了今日,觉得被踢几脚并不算刁难或冒犯。 他更在意阿吉断掉的手指。 “手指疼么?” “不算太疼。”阿吉回答:“这点伤不碍事,明日、最多后日就好了,倒是阿兄,牙齿长的怎样了?” 阿吉伸手去拉月奴的嘴巴,看着他的牙齿跟小婴儿一样长出短短的一节。见月奴并没什么不妥,阿吉笑了起来,用伤了的手拿起小兔子给他看:“阿兄你看,这兔子怎么样?” “好。”那兔子明明是丑的,月奴还是点了点头。 阿吉笑着端详那只兔子,对自己的作品颇为得意。他从识字,更没有读过什么像样的书,莫说吟诗作赋,就连什么东西是好,什么东西是坏也不甚明了。 他只知道这东西是尽了心做出来的,便把他放到月奴睡觉位置的旁边:“既然阿兄觉得好,就送给阿兄,陪阿兄睡觉。” 他看着月奴:“我见你睡觉不安神,但我就睡得很好,若我夜间的睡梦能通过这只兔子传给你就好了。” “好。”月奴又点点头。 他看见阿吉的笑脸。 他罕见这样纯粹的笑容。 当年他只以为淫奴下贱不堪,自诩天之骄子,可即使他与独孤景铭这对“兄弟”之间,也未有阿吉与他一样纯粹。 他的血统之事乃是命数,可揭开这件命数的,毕竟是独孤景铭的母亲,这件事,他的六弟参与了多少? 若说丝毫不知,他是不会相信的。 世事纷扰,许多事根本说不清楚谁对谁错。他在被男人按在身下时,也曾经怨恨过为什么此事会被揭穿?只是这份心思最后都会变成:到底我就是个淫奴。于是作罢。 窗外夜风阵阵,瓦房内的烛火被夜风吹灭,只剩下凄清的月光。月奴与阿吉蜷在瓦房的最里面,两个人面对面,他看着阿吉那张还显稚嫩的脸问:“阿吉,我问你件事。” “嗯,你说。”阿吉点头。 “如果,我是说,假如——”月奴字斟句酌,思考着怎么问才会让阿吉不会想多,或者产生别的心思,可他看见了月光下阿吉透亮的眸子,那双眸子赤城而简单。 他根本不会想多。 他只是在等着阿兄的一个提问。 “假如,然后呢?”阿吉问,他往月奴身边蹭了蹭。 “假如有一天,我会获得一个你最想要的东西——你喜欢什么?” “我?”阿吉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思索了一会儿:“既然是淫奴,总是想有个主人的,若是待人好的达官贵人,那便更好了。” “那好,假设有个待人好的达官贵人要买我。” “那是好事呀。”阿吉弯着眼睛。 “但是,你知道,这种好事只能轮到一个,而且,你发现我在这件事上做了假。”月奴说。 “怎么作假呢?”阿吉不懂。 “比如这个贵人想买一个四月出生的,吉利。而我是六月出生的,骗了他。” “哦。”阿吉的反应很简单。 “可你才是六月出生的,若你告诉他我作假,这个机会就给你了。”月奴说道:“你会说吗?” 阿吉没有立刻回答。 月奴感觉有些紧张,他希望阿吉说会,也希望阿吉说不会。 会,那便是普天之下人之常情,世上的兄弟都将如此,如果不会…… 他不知道,他乱的很。 然后他听见阿吉轻轻的嗯了一声:“阿兄是故意的么?” “不是。”月奴:“我不知情。” “哦……”阿吉想了想:“不对,我想了想,就算阿兄是故意的,也不能说。” “为什么?”月奴的声音有些哽咽:“你道出实情,我也不会怪你。” “我若说了,阿兄岂不是会过得不好?”阿吉天真的说道:“阿兄就算是故意的,为了让自己过的好些,也是应该的。” “可我抢了你的东西,那应当是你的。” 弯月如钩,月奴已经看不清阿吉的表情。 “既然你已经是我的阿兄了,那我的就是你的。”阿吉对月奴开口:“我能感觉到,阿兄懂的东西很多,比一般淫奴都多,不像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但我心里念想的,是能与所有人一道快快乐乐的。若是有一件事,会让阿兄不快活,我便不会去做。” 他说完,月奴并未说话。 于是阿吉轻声问道:“所以,阿兄是被以往的兄弟道出实情,才来了马厩么?” 阿吉虽然天真,但心思玲珑剔透。 瞒不住他。 “嗯。”月奴承认,应了一声。 “阿兄很难过吧。”阿吉说:“分明是兄弟,将自己推到了这个地步。” “也不怪他。”月奴道,他觉得这件事千头万绪,最后只能算是命运弄人:“他没说错。” “可还是会难过。”阿吉开口:“就好像主人不喜欢我了,也是应该的,他要卖我随时可以卖,我不怪他,但我还是会难过。” “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只是淫奴,连人都不算,若是人里的奴婢妻妾,还能求一求情,可若只是淫奴,不过是个会讲话的畜生。”阿吉的声音很低。 像是鼓,一点点锤进月奴的心里。 会讲话的畜生。 他张张嘴,想反驳,却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最后只能道了一声:“是。” 是,他说得对。 然后,他听见阿吉的哽咽声。 话说到至此,由自己起头,却揭了人的伤疤,月奴想要安慰他,却反而被阿吉抓住了手。 “我没事,我只是……想主人了。”阿吉的声音断断续续:“主人他长得面目清秀,旁人都以为他是个书生……他将我买来带在身边,穷困的时候,雇不了长工侍童,便让我陪着他走南闯北。他给我起了名字,我生病的时候,他还给我请大夫……” “我想他了。”阿吉念叨着:“如果他过年的时候没有去赶那个集市,没有看见那个新阿吉就好了……” 月奴伸出手,发现他在哭。 他轻轻拭去他的眼泪,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是个会哄人的人,二十二年来,他从来没有哄过谁。 于是想了半天,只能想出一句俗语:“有福之人不进无福之家……你终有一日会遇到更好的主人。” “会吗?”阿吉问他。 他沉默了。 他想说会的,但他想起来独孤景铭在离开前对他说的话。九五之尊的天下共主,两个手无寸铁的小小淫奴。 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他还不知道怎么告诉阿吉,有人想对他不利。 阿吉却笑了,轻轻笑了一声:“我觉得会的。” 他的声音温和,短暂的虚弱过后,又有力了起来:“只要相信自己会变好,那就一定会变好。”阿吉道:“阿兄,你也是,不管你以前经历了什么,往后也会变好的。” “世上没人喜欢淫奴,都觉得是畜生不假。”阿吉说:“但我们不觉得自己是畜就好了。” 他微微笑了起来,月奴看见他的眸子在月光下灿若星辰。想要安慰他,反而被他安慰了。 “好。”月奴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看见阿吉靠在他怀里,伸手将他揽住。 他们依偎在一起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