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灯会(1)
灯会 对于京城而言,最为隆重的节日,便是这灯会。 从傍晚时起,京城内四处悬挂灯笼,到处都是花街彩衣,昼夜不眠。最要紧的,便是今日当属皇天同庆之日,乡村野民走入京城,天潢贵胄走出宫宇,无高低贵贱之分,四海升平。 独孤景铭虽然任性,但从来一言九鼎。这一日下午,他让月奴好好伺候了自己一番,然后给他用了上好的御膳:“灯会里虽然东西多,但终归不如宫中味道好,你口味叼,万一饿着肚子就不好了。” 他精挑细选了一身雪白的衣衫,给月奴一点点穿上身子,给他细上腰带,配上玉佩,带上银质的面具——今日众人喧闹,穿戴面具、易容换装的人都不算少,因此这也不算突出。 他让月奴坐在自己身侧,亲自看着宫女给他梳发髻,左右瞧了半天,将自己的玉簪脱下来,插在了他的头上。 “这样便好了。”独孤景铭很满意自己挑出来的装扮,他看着铜镜里的月奴,微微露出笑意。 若以淫奴来算,皇上对他如此,当属盛宠了。 他想问问独孤景铭是否还记得阿吉,就看见温绣将阿吉带了出来。 阿吉穿着一身灰白色的短衫,虽然清瘦了许多,但看起来也快活的很。 “阿——”他刚想喊阿兄,就在温绣的眼色下连忙下跪:“淫奴阿吉拜见皇上。” “月奴如今出宫,得有人伺候,你在旁边看顾着,若出了什么岔子,拿你是问。”独孤景铭看着阿吉并没什么好气,从鼻孔里出了两口气,撇了撇嘴。 月奴听出了其中的无奈,转头看向独孤景铭:“你不去?”据他所知,这等热闹,独孤景铭从来第一个凑上去。 “朕乃天子,有国事。”独孤景铭拍了一下岸上如山的奏折,暗自翻下一个白眼:“你们去吧,记得天亮前回宫。若朕赶得上便去找你们,赶不上便算了。” 他的目光扫在了阿吉身上,走过去,令他抬起头来:“月奴乃是朕的宠爱之人,朕知晓你与他有过肌肤之亲,从今往后,不许再有。若是有什么逾越之举,朕明日就将你斩了。” 他说的严肃,月奴皱了皱眉头,但也没说什么话。 阿吉听的认真,再拜谢恩,便得以起身,走到月奴身边。 月奴低了低眼睛,试探性的碰上了阿吉的手。 独孤景铭咳嗽了两声,颇为不满,然后就看见了月奴有些哀求的眼神。 坦白说,他是喜欢那种楚楚可怜,只看着自己的眼睛的。 更何况是五哥。 “下不为例。”他放下一句话,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眼不见心为静。 他看见月奴笑了,笑的比往常跟灿烂些,轻声对他说:“多谢六弟。” 他蓦然间觉得,若是做点什么能换来这句话,也不错,反正月奴已经是他的人,跑不脱的。 转过身,月奴和阿吉肩并肩手牵手已经走远,他走到案几前打开奏折。 “你玩的开心便好。” 出了皇城,已经日落月升。 灯会一片灯火灿烂,天空孔明灯飞出一片星辰,街道上张灯结彩,红色的烛火将天空也染成了一片兴奋的火红。 街道上各种小贩当街叫卖,京城内的歌舞艺伎登台演出,竞技比拼,台下一片叫好,台上都是扔上去的珠宝银钱。 街道上摩肩接踵,男女老少都在其中,金发碧眼的胡人都能见到几位。 阿吉拉着月奴的手打转,从这个摊位绕到那个摊位,从风筝看到糖葫芦,什么都想要。 月奴陪着他瞧,往袖口一摸,居然摸到了大小的银两,是独孤景铭给他准备的。 便从里头掏出一些碎银,给阿吉买了两串糖葫芦,如小孩一手一个。 “想要什么都可以。”月奴道,阿吉看着他手心的白银,睁大了眼睛:“这是皇……” 说到一半,自觉不妥,压低了声音:“是主上给你的?” “嗯。”月奴点点头。什么时候独孤景铭那么心细了? “主上真好。”阿吉嚼着山楂,竟然就被收买了,月奴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伤还疼么?”月奴问。 “早不疼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平日里可还吃得饱穿得暖?” “秋华殿里舒服的很,碳火暖和,被褥也舒服,每日吃的比做梦都还好,就是没见着阿兄。” 阿吉看着月奴,一双眸子如同黑色的玉石:“若是能经常见到阿兄,那便是最好的了。” 月奴想了想,他想起了邓贤妃当日的话,又从摊贩上买了个糖人塞给阿吉:“等过几日主上高兴些,我再去求他。” 只要回过神来,当他是主上,那他便几乎是世间最好的主上了。 他的左手带着银丝手套,遮住了里头的淫纹,可抬手时的缝隙,依旧能看见上头红色的纹路。 妖冶,美艳。 这边是从骨血中带来的身份,要怪,怪不得旁人。 灯会喧闹,旁边亦有猜灯的游戏,奖品是一块上好的玉佩。 阿吉对那玉佩感了兴趣,月奴便也凑了过去,灯笼上的邓灯谜猜了七七八八,唯独留下一句不可解:孔雀可往何处飞? 月奴走了过去,阿吉歪着头看,往周围问:“上头写了什么字?” 旁边秀才模样的人回他,他只是点头,孔雀飞,听明白了,也听不明白。 旁边文人不停的讨论,从春秋扯到礼记,月奴沉吟了一会儿,将灯揭下,走到摊贩面前:“孔雀东南飞,汉乐府一诗如此言。” 摊贩将手一揣,笑道:“此诗广为流传,猜出来不算大雅。你可知晓孔雀为何东南飞?” 月奴一笑:“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自然只能往东南飞。” 一言既出,满堂喝彩,方才给阿吉念句子的文人亦鼓起掌来。 阿吉看着月奴含笑收下了玉佩,妥帖收好,放在了自己手中。他有些惊异的眨眨眼:“阿兄,你不是说你不识字?” “我……”月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幸好有旁边文人上来拱手道:“哪里是不识字,分明是有大才,在下贺兰羽,乃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不知这位兄台姓甚名谁,是哪家公子?” 月奴有些迟疑,然后他看见贺兰羽的几个同伴亦笑吟吟的看着他。 终于,他的手握紧了又放开,笑道:“姓岳,单名一个时字,这是我弟弟岳吉,家中在京城做生意。” 他说罢,有些紧张,抓住了阿吉的手。 “岳兄,我们这些进京赶考的同伴,在荟萃楼订下了一桌酒宴,在那里吟诗作对,饮酒谈天,岂不快哉。你可曾有空?” “有。”他点头。 贺兰羽善谈,一身金银,呼朋唤友,手中折扇上是自己绘下的山水,颇有当年宋徽宗的遗风。 他说自己是举子乃是自谦,谁都知道这时候已经开榜有名,贺兰羽乃是进士一甲的高才,他身边的诸人,亦是今朝的进士。 这是新朝的第一次登科,都是意气风发的天子门生少年郎。 月奴与他们上了荟萃楼的顶层,这是一个偌大的天台,中间歌女鼓乐不歇,从上往下看,便可看见京城一片灯火璀璨。中间的运河穿城而过,上头画舫游船不断,四处一片喧闹之声。 贺兰羽上了楼,便对诸人朗声:“方才终于有人破了孔雀灯谜,我将那人带来了!” 一声高喊,众人都将目光放在了月奴身上,阿吉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他身后,月奴拍了拍他的手臂,往前走去,点头应邀,坐在了一处坐上。 他背脊笔直,身材欣长,一双眉眼温柔清透,阿吉突然觉得,他与这些天下数得上名号的文人相比,也毫不逊色。 人群围了上来,纷纷与他言谈请教,分明是在十几人之中,却偏偏最能看见他,他当是最出彩的一个。 事到如今,他的面孔已经比往日要艳秀许多,眉目含情,眼波流转,但即便如此,在他身上也并非淫乱,而是另一番风韵。 不过,既然是阿兄,那多举世无双,也是应该的。 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欢他,只是阿吉也觉得,他若不是淫奴,跟匹配些。 可惜了。阿吉嘟囔了两声,往阿兄身边靠了靠。他们聊什么,阿吉听不明白,便低头吃酒菜。 倒也快活。 月奴与诸人交谈,不过三两句话,贺兰羽便对其心悦诚服,坐在了他的身边,非要与他结交一番。 “你既然有这番学问,为何不进京赶考,也求一番功名?”贺兰羽道:“以你的本事,拿一个探花郎也未可知。” “我……”月奴苦笑,不知如何作答,这一下的确给他问的发蒙。 贺兰羽想了想,又问:“难不成,你是什么皇亲国戚,不必科考便可入朝为官?” 月奴握着酒杯的手在上头轻轻摩挲,想了想摇头:“并非如此。” 贺兰羽还想再问,旁边的一个同伴李衍笑道:“贺兰兄,今日灯会,规矩便是不问来处,你何必如此苦逼岳兄,他是皇宫贵胄也好,平民百姓也罢,不过结交个朋友,你不要追根究底了。” 贺兰羽嘿嘿笑了两声,端酒道:“说的也是,今日不问来处,是我无礼,在此赔罪。” 李衍斜靠在案上,拖着脑袋道:“赔罪便好了?不如赔点别的,岳兄,你是不知道,贺兰兄家中有一小妹,样貌算得上天姿国色,又通文识字,文学不比男子差。只是心高气傲脾气不好,非无双公子不嫁,我们几人之中,就算中了榜眼的刘兄她也看不上。贺兰羽,不如你将小妹找来,与这岳兄见上一见,说不定赔了罪,也结交了人,还少了你娘亲的一桩心事。” 月奴哑然,刚想拦,就看见微醺的贺兰羽腾一下站起来:“说的是啊!我小妹今年十九,夏天便到二十了,再不嫁人,我娘怕是要睡不着了。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叫她。” “贺兰兄——” 月奴想站起来,但如今他动作迟钝体力也不好,转眼便见贺兰羽跑得没影。 这误会大了。 其实也不怪旁人,除了气度以外,他身上的锦缎乃是三百两一尺的云锦,通身雪白之外,还用暗丝银线绣了竹叶纹,只有顶级的世家公子才会用这种精细的绣法。头顶的玉簪更是乳白色的羊脂玉,是西域进贡过来,千挑万选的罕见上品,不然怎么会插在当今皇帝的头上呢? 其他的玉佩腰带,无一不是宫中顶好的材料,不要说普通的大臣,就连王公家的世子,也未见得有多少身这样的衣衫配饰。 再加上言谈举止,无人怀疑月奴的身份,都觉得他不想言说自己的来由,多半是身家太过高贵丰厚,万没有人往其他的地方想。 而阿吉,虽然看起来有些不懂规矩,但他身上的衣裳,虽然是独孤景铭随便找的,但皇宫中的随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月奴看见贺兰羽一溜烟的走了,低着头不知道如何收场,心下有些后悔起来。 他想找个借口离开,可见旁边有人铺开了宣纸和墨笔,想邀请他为今日诗会写序,他闻着墨香,终究没有忍住。 如今握上笔,如同幻梦一般,他的手竟然微微发抖。 “岳兄好什么字?”李衍在旁边问。 “依我见,瘦金体最合岳兄的气质。”有人回答。 他摇摇头:“瘦金体虽好,乃宋徽宗所做,为亡国之体,不当为君子所用。” 他落笔,竟然是怀素的狂草。 笔法飞劲,恣意狂放,似将忍耐已久的心境放了出来,在纸上一笔写就。 “岳兄,看起来有什么事情忍了太久,心事重重。”李衍在旁边评价道:“不过,乃是绝顶好字,我竟从中也看出了些宣明太子的意味来,当真佩服。” 笔锋突然顿住,在纸上洇出一个墨点。 还好,文章已经写毕了。 众人未察觉他的不对劲,只聊起了宣明太子的往事。 宣明太子还在世时,曾经编写文卷,予天下文人阅览,其中文辞斐然,笔迹锋芒毕露,一时传为美谈。 从朝堂到民间,无人不知宣明太子乃世间罕见的才华横溢,是朝廷盼了多少代的明君,只可惜,英年早逝。 “岳兄在京城长大,可曾有幸见过宣明太子?”李衍问。 “没有。”他收敛了目光,微微低头。 “哎,如此风流人物,竟然二十余岁就薨逝了,当真可惜。”有人叹道。 “确实。”他勉强应付。 旁边的阿吉酒足饭饱,跟着一言不发的在后头看。他虽然知晓的道理不多,但也能看出来,自己的阿兄,并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无用。 只是阿兄不说,他就也不问。 或许在旁人看来,如此亲密无间居然隐藏着秘密,似乎不妥,但他能察觉到,那秘密只是阿兄的隐痛,并非什么有意隐瞒的秘辛。 他只是看出来了,阿兄喜欢写字,写文章,与那些了不起的文人一样。 只可惜他只是一个阿吉,并不能为阿兄做什么,想了半天,与阿兄站的远了一点儿。 他知道皇上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他跟阿兄黏在一起。 但毕竟是奴隶,总是要仰赖主人过活,阿兄若是要有一个好的前程,得讨主人的喜欢。 “阿吉。” 可阿兄看见了他,回过头,瞧见了小小的阿吉。 旁边人还在聊什么宣明太子,文选杂集,他回过头,伸手抚摸上阿吉的脸:“阿吉在这里,闷不闷?” “不闷呀,有吃的有歌舞,多有意思。”阿吉笑着回他,没有忍住,靠在了阿兄手上。 阿兄手很暖,他很喜欢靠着。 能多依恋一分最好,毕竟不知道今夜过去,再见,是几时了。 正喧闹之中,月奴又听见一声清朗的声音:“岳兄,我可算把我小妹找来了!” 贺兰羽欢快的出现在荟萃楼的楼梯上,一只手拽着下面,终于将另一人给拽了上来。这人穿着男装,身形与贺兰羽相似,只不过要娇小上一圈,明显是女子。虽然带着冠帽未着多少脂粉,依旧能看出来天姿国色。 杏仁般的眼睛瞪着她的哥哥,细长的眉毛拧在一起。皮肤白如羊脂玉,看起来如同玲珑剔透的陶瓷小人儿。 “你拉我来这儿做什么!我说过,我不急着找郎君!” 一句话说完,贺兰羽就将他拽到了月奴面前:“你不急我急!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你看这位行不行!” 小妹贺兰恩正欲嗔怒,转头看向了月奴,却突然睁大了眼睛。 样貌是淫奴血脉里带出来的俊朗美貌,气度是皇宫大内二十年熏陶出来的举世无双。 天底下的人,看见他的时候,多半会一愣,贺兰恩也不例外。 他看见贺兰恩的眼神中充满了小女儿的娇羞,那个姑娘躲在贺兰羽的后面,轻轻的探出头来。 荟萃楼上歌舞声依旧,四处都是喧闹的声音,有人在起哄,拉着贺兰恩坐在他的身侧。 一切的一切仿佛故地的旧梦,宣明太子坐在酒宴上,身周都是王公贵胄的公子,不少人想让自家的女儿嫁入太子府,好谋一个妃嫔之位,而那些美貌且俊雅的高门小姐们,也都用这样害羞且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岳兄?可有妻子?”贺兰羽问他。 “没有。”他蠕噎着回答。 贺兰羽笑了:“你见她如何?” 他看着贺兰恩从贺兰羽身后冒了头,走到了案边,看见了他方才写的文章,露出了惊异的眼神。 “是你写的?”贺兰恩问。 “嗯。”他点点头:“随手写的,难得大雅之堂。”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谦虚的过分,便是骄傲了。”贺兰恩笑道,露出两个梨涡,着实可爱。 贺兰羽心急,在旁边又问了一句:“哎呀,你还未回答我,你看我这小妹怎么样?” “姑娘国色天姿。”他勉强笑了笑,声音苍凉:“他日若有良人得配,定是他三生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