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迷雾》29 绞刑场,快乐房与(大刀,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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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这双眼睛都是七二每晚噩梦的主角,总会在他陷入最深的黑暗时姗姗来迟,那两颗和他如出一辙的棕色瞳孔看着他,麻木地睁大眼睛,眼角纹路蔓延,不明显的淤青铺展开,像一张扭曲的笑脸。 然后七二就会睁开眼,沉默着看着头顶黑暗中的天花板,直到背上冷汗一点点浸透睡衣,窗外天光渐亮。 …… “绞死他们!绞死!” “吊上去!紧点,再紧点!叛徒,政社的罪人!” “上去了上去了!哈哈哈!” “好——!” “小七二,”政育学校的老师双手放在七二肩上,站在他身后,弯下腰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两个……被吊起来的叛党。” 彼时才九岁的七二堪堪到老师的腰那么高,挤在周围大片神色狂热的成年人中间,像一株发育不良的幼苗。他穿着校服,露出来的那张小脸白净漂亮,眼神透着股凝滞的麻木。 “不是,”按在肩上的手紧了紧,逼着七二不能移开视线,必须一错不错地盯着公园中心,正被士兵往上吊的两个成年人,盯着他们脖颈上的粗绳逐渐绞紧,脸快速涨成狰狞的紫红色,“那是你的父母,是政社原本已经宽容地原谅,结果再次背叛了国家的叛徒,他们是无药可救的思想犯。” “是你的父母,你记住了吗?” 七二睁大眼睛,把那两个人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连脸上痛苦混着悔恨的表情也没放过。仿佛瞬间醒悟过来般,他乖乖地点头,“是,是的。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不是爸爸妈妈!学校里教过你多少次了,还没记住?叛党,叛党!” “叛党。”七二重复着老师的话,很快纠正过来,“他们是罪大恶极的叛党。” “不错。”老师夸赞道,循循善诱,“那看到叛党被处以绞刑,我们思想忠诚的七二应该怎么做?” 这次七二回答得很快了,就像已经学习排练过无数遍一样,他脸上露出几乎称得上灿烂的笑容,嗓子脆生生的,“我很开心!思想犯终于被伟大的政社绞死了,太好啦!” “犯错的父母被国家灭绝,七二很……自豪!” “好孩子。”老师摸了摸他的脸,“等他们被绞死放下来后,去踩两脚吧。” “好的!” 周围突然爆发出阵阵喝彩和欢呼声!悬空的双腿不再抽搐,在大家兴奋的围观中,叛党终于被正式吊死了,临死前他们舌头吐出,垂着两颗紫黑色的脑袋,脸上却挂着幡然醒悟的笑容和泪水。 尸体像两袋垃圾一样摔到地上,七二的后背被轻轻一推,他踉跄几步,随着人流挤到绞刑架前。 还没站稳,四面八方便伸过来无数只脚,这些打扮各异的脚急不可待地落下,用力践踏已经不能反抗的尸体。七二没有犹豫,也抬起自己细瘦的腿,踩到尸体的胳膊上,温热的,硬邦邦的…… 他当时真的太小了,根本“竞争”不过周围手舞足蹈的成年公民,没踩几下就被挤得东倒西歪,粗壮的手肘扫过来,七二被打得一个趔趄,直接啪嗒跌倒在地。 眼看数不清的脚也要紧随着落到他身上,手臂处突然一股大力袭来,有人及时抓住七二,硬生生把他拽起来了! “谢,谢谢……” 七二抬头看,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脊背挺得很直,衣着讲究,俊秀的小脸绷着,一双眼睛黑峻峻的,像两颗不见天日的石头。 “未成年不能看绞刑,你的监护人呢。”少年冷着脸对他说。 “监护人……父母……是叛党,刚刚绞死了。”七二呆呆地指了指地上那滩正被疯狂践踏的尸体,诚实地回道。 少年似乎没料到竟然是这个回答,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地上的两坨肉,神色专注地仿佛在研究什么惊天骗局,等七二几乎开始感到害怕,少年才转回来重新看向他。 他的语调有罕见的迟疑,“他们……是你的父母?” ——虽然地上躺着的已经几乎没有人样了,但少年不是瞎子,那分明是两个肤色深黑的南方人种,眉眼深邃,身材粗壮。他们和肤色白皙、轮廓柔和的小七二哪有半点相似? 最荒谬的是,那分明是两个男人,两个壮硕的黑人男性! “你——”少年正想以“认知障碍”为理由让七二跟他去一趟医院,再陪他找到真正的监护人,却在看到小孩身后那名匆匆赶来的老师时,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 长期接受的教育让少年一眼看出那是名乔装的思想警察。这类警察的作用无非那么几种,挑拨,散播谣言,举报领头羊,监视极度危险分子……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七二,小孩一看就是被娇养着长大的,皮肤白嫩,瞳孔清澈,脸颊还带着快要消退的伤痕,天生一双笑唇,任谁看到了都会赞叹一句“落入凡间的小天使”。 谁能把本该拥有数不清的爱的小天使和“极度危险分子”联系在一起? 握着七二胳膊的左手犹豫一下,最终往下滑,捏了捏七二的手指头。 “不要太难过。”他说道。 七二正想说自己不难过,他明明非常开心,然而这个陌生少年已经放开他,摸摸他的脑袋,掉头走了。 低下头,七二呆呆地看着自己被握过的手,又抬头去看几乎要被踩烂的那团父母,最后还是看向正朝他走来的老师。 “很好,最后一道思想考核通过……要他认谁做父母就乖乖认,要他踩就踩,表情也很生动,之前教育了那么久都没用,果然还是要送一趟快乐房……现在应该已经彻底矫正过来了。” “是的,是的,毕竟是重点监视对象,后续还会严密跟进警戒的。” 脚步声接近,一只手伸过来摸摸七二的头,“开心吗?玩够了我们就回去吧,七二。” “开心。”七二用力点头,仰着脸笑得眼角都弯起来,所有见到他的人心里都会不自禁柔软下来,“七二好开心呀。谢谢老师!” 老师牵着他往公园外走,七二没回头,跌跌撞撞地跟着离开了。 “……” 二十四岁的七二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眼眶发热,喉咙痉挛,脚底却一股股往上窜冷气。 那个答案就在嘴边,全身每一寸皮肉都在抗拒说出口,好像只要不说不问,就能自欺欺人地继续相信蒙住眼多年的谎言。 可是如果当年被绞死的根本不是自己的父母,那真正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呢?化为乌有,挖矿,没有尽头的劳役? 还是,还是比这可怖千万倍的,满怀血淋淋的恶意…… “七二?” 拽着男人头发的警察诧异地看着七二突然一把攥住这个老男妓的胳膊,双眼充血,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这个漂亮同事脸上的表情此刻实在太过狰狞,警察竟忍不住后退两步。 “您……” 七二死死地盯着这个和他有着一样棕色眼瞳的男人:身材已经彻底垮了,硕大的乳房往下垂,头发像一把枯草,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形被强行改造了不男不女的样子,每天只知道张开腿挨操的野妓,一个真正的性欲容器…… 可七二一眼认出了他。 这就是他的父亲。不是绞刑场那两个被指鹿为马的黑人,不是照片里僵硬的半个身影,不是意识昏沉时几句辨不清来源的低语,更不是政社一直洗脑必须憎恨的死者……这就是他的父亲。 七二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这么多年来,他按照政社的命令,一遍遍告诉所有人他仇恨自己的父母,他以有作为叛徒的双亲为耻,他比谁都为他们的死开心…… 十几年过去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被推挤得站都站不稳的小孩了,他一遍遍抹去所有被否定的不需要的东西,抹去所有爱过被爱过的记忆;他甚至成为了“光荣”的思想警察,成为了当时按着他肩膀的,教导他去踩烂父母的那个老师;从被矫正思想的人,转变成拿起警棍,在电视机前微笑着合谋编织谎言的刽子手…… “父亲……”七二完全顾不上周围警察像看疯子一样的目光,他哐一声跪在地上,和他的父亲平视着,双手抓在男妓赤裸的肩头,眼泪失控地大颗大颗滑落,“爸爸……我,我……” 眼前闪过数不清的错乱画面,那天爸爸妈妈不见了,光幕前都是血……他也被带走了,无处不在的眼睛,二十四小时的思想矫正,睡梦中被深深凝视……不停地哭,怕黑,哭着要妈妈;他们很生气,说会和妈妈在快乐的地方重逢……成功成为了绞刑场最狂热的观众……疯了般去乞求艾尔手中那张照片;小时候打开家门,就会有小熊姜饼的香味,爸爸牵着他的手,肩膀好高,可以把小小的他一把抱起来…… “……” 面前脸色苍白的老男妓看着七二,对这两声“父亲”没有给出半点反应,事实上男人连眼神都没有变化,瞳孔中空空荡荡,任何人的身影都印不进去,七二也不是例外。 似乎多年没有尽头的强奸和生育……已经把曾经的军人和革命者彻底摧残成了一个空壳。 七二根本没料想到竟然会是这种局面,他连忙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认不出的,十几年自己长相变化很大,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很正常,重复几遍就好…… 他急急地问他的父亲,“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我是七二,我是你的孩子啊。爸爸……” 男妓的表情还是那样,不为七二的任何泪水和呼唤所撼动,甚至在七二有两秒凑得太近,他的爸爸余光瞥见警服上肩章的那刻,还躲了一下,眼神像畏惧又像怀着厌恶。 ——真的忘了自己吗? 七二心中焦躁得要疯了,混着阵阵无力感。十几年,他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他们打他,虐待他,训诫他,可自己依然一眼就认出来……父亲那么爱他,总是把他抱起来,亲他的脸颊,叫他宝宝,叫他的名字,说他是上天派来的小天使…… 脑中思绪一滞,好似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足以令人崩溃的错误一般,七二慢慢抬起头,脸色惨白。 ——是的,告诉父亲自己是七二有什么用呢? 他根本不叫七二啊。 W-7232是政社把自己带走后给予的公民编号,在这之前,九岁之前,他有名字的,叫…… “爸爸,我是,我是……”七二还在抽噎,“爸爸”两个字发出来都很艰难,断断续续的,仿佛在切割他的喉咙。 “我是……”那个名字就抵在嗓子眼,好像藏在记忆某个不起眼的一角,可是被搁置太久,已经落满灰尘,他在脑中翻天覆地地搜寻,就像一个拼命往回跑的迷路的人。 可是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 他一眼认出了自己的爸爸,可他的爸爸已经变成了一个静默的,陷入沉睡的空壳。政社这么多年的思想矫正非常完美,没有人再敢喊过七二的名字,他自己更是忘得干干净净。 该死,七二,七二,他根本不叫七二! 这一刻七二心里简直快疯了,他想不管如何,至少—— “W-7232!”一个思想警察喝住他,“发什么呆?你的行为已经涉嫌妨碍公务了,把人带上,赶紧走。” 旁边被押着的政员脸色有些奇异,似乎第一次发现思想警察间还有分歧。 可七二哪有半点心情分出来给这些破事?什么职位、犯罪的嫌疑甚至自己的性命,此刻几乎都不值一提。连基本的掩饰都顾不上了,他冲思想警察吼了声“别管我!你敢抓他!”,就继续低头看自己的父亲。 看那些陈年累积的伤痕,合不上的乳孔,肚子上一道道被剖开的刀疤…… 越看七二眼泪流得越凶,他把自己的外套扯下来就要给爸爸套上,发现男人对警服本能地畏缩后,直接远远丢开,拽下身上的薄毛衣套在爸爸身上,然后一把抱住男人。 老男妓胸前和肚子上软绵绵的肉抵着七二的身体,皮肤温度很低,七二哭得视线一片模糊,他粗暴地抹去泪水,匆匆去亲父亲的脸颊,去亲吻那双空洞的眼睛。 只看脸的话,七二的父亲无疑是俊秀的,男性的英挺混着一股被情欲完全糟蹋,却又尚未彻底摧毁的妩媚。七二的吻不断落下,就像在亲吻一座冷冰冰的雕像,而无喜无悲的雕像沉默地接受着那一个个滚烫的,带着咸腥泪水和痛苦的爱的亲吻,纹丝不动:“爸爸,对不起……你还记得……” 七二费力回想,他真的不清楚父母的名字,本来爸爸妈妈在自己面前也很少提……回忆的微光一闪而过,七二突然抓到了什么。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他对眼前的男妓急急道,“爸爸还记得妈妈吗?蓝眼睛,笑起来像一团蓝色的云……” “一团蓝色的云”,是爸爸经常对妈妈说的肉麻情话,因为不涉及任何与人格和尊严有关的思想,这句情话仿佛一粒不被政社重视的尘埃,嵌在回忆的缝隙里,被七二生生撬开来。 话音落下,七二眼睁睁看着男妓的眼神动了一下,这回好像起作用了! “爸爸!你是不是……” “你在说伊芙丝?” 一道声音突然插进来,竟然是被逮捕的政员中的一位,应该是觉得供认一切罪行可以减少折磨,他脸上挂着恐惧又讨好的笑容,“蓝眼睛,红唇大美人,是不是?” “你……”这一刻,七二只觉毛骨悚然,“你怎么会——”他怎么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动了,他看着满脸泪水的七二,竟然主动抬起手,慢吞吞抱住了七二。 七二立刻回头,再也顾不上无关人士,惊喜道,“爸爸?您记起来……” “我们当然知道,这是‘暗号’啊,”政员的声音却像道阴魂不散的惊雷,在七二耳边轰然炸开,“我们都知道这里有个婊子,看起来像团死肉,怎么操都没反应,但只要你跟他说伊芙丝三个字,哈哈,他保准像个想鸡巴想疯了的老妓女,主动给你打开大腿,什么价格都接受,还会风骚地扭腰呢,也不看看肚子都塌成什么样了……” 就像印证政员的话一般,被自己的父亲抱住后,七二等来的不是一句充满温情的“宝宝”—— 他僵着身体,感受到那只手从背部绕过来,停在自己的领口,就要去解开他的扣子。 “爸爸!”七二目眦欲裂,他两只眼睛都哭肿了,赶紧握住那只手,“我,我不是……您还记得吗,您和妈妈,伊芙丝,总是抱着我……” 老男妓停下来,棕色的瞳孔静静看着七二。沉默片刻,他竟然开口了,嗓音嘶哑,听起来像是声带被撕裂过,“她……” “他肯定会问你那个伊芙丝在哪里的,或者问她现在怎么样了,您千万别回答,吊着他胃口,越不说,他服侍得越殷勤!” “反正他脑子坏了,也记不住,您爽完后随便扯点什么就可以,这个伊芙丝估计是他老婆,您说和别的野男人跑了,生病了,改嫁了……只要不是死了,都行!他要伺候得不满意,踹两脚什么也不告诉他,看他急得要死,哈哈!” “闭嘴!”七二忍无可忍地吼道,淫邪的描述戛然而止。 他把眼睛紧紧闭起来,又睁开,眼前一阵阵发晕。 他听到面前人问他: “她……还好吗。” 十几年后再相逢,这是父亲开口对七二说的第一句话。 老男妓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麻木的,这句话估计以前在床上对着数不清的嫖客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得到的只有讥讽,性虐待,和漫不经心的欺骗。 却在每次提及那团蓝色云朵一样的人时,都会再问一遍。 七二嘴唇动了动,回忆宛若暴雨哗然砸落,昏暗的房间,哭声,狂暴的狗吠声,皮肉撕开……拼命想抹去的种种片段翻卷而上,在男人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他知道,他知道妈妈去哪里了,他其实一直知道的……可是…… 嘴巴张开又合上,短短一句话就像一把雪亮的刀片,出口,对他和他的父亲都是血肉崩裂的凌迟。于是锋利的刀片在喉咙口上下滑动,最终还是被一寸寸吞回去了。 “我……”七二说不了实话,更无法哄骗父亲“她很好”,只能盯着那双似乎含着一点期待的眼睛,任由泪水流得越来越凶。 七二的父亲却似乎误解了面前青年的意思,以为他和以前的客人一样,是在“讨价还价”,自己必须先付出点“代价”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于是老男妓收回手,就要去脱掉那件才套上的毛衣,却立刻被七二死死拧住制止了动作,两人一时僵持不下。七二的泪水啪嗒啪嗒打湿了两人的衣服,男人低头看去,神色有些许怔忪。 “W-7232!”思想警察见同事的反常行为竟迟迟没结束,走过来就要强行拽起七二,七二死死抱着老男妓,警察竟然一时拽不开,“你思想被贫民蛊惑了?三秒,七二,给你三秒钟,再不放开罪犯,你们一起被带走!” “谁也别想抓他!”七二恨声道。他深呼吸两下,逼自己冷静下来一点,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对警察温声道,“我发现这个人不对劲,他身上应该藏着个……很重要的情报。我申请和他单独谈一谈。” 警察犹豫了两秒,但七二脸上的表情很诚恳,再加上对这个优秀同事的信任,最终他点点头,就要离开。 然而意外陡生—— 稚嫩的童声突然响起! “叛徒!你们两个都是叛徒!我要举报你们,我要灭绝你们!” 七二腰上一疼,像是被弹珠打中了,所有人扭头看去,里屋竟然冲出了一个小男孩! 男孩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如果不去看脸上凶狠的神色,样貌称得上一句非常精致。然而,七二盯着那男孩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睛,脑中又浮现父亲肚子上一层层的赘肉。 这是,这难道是—— “怎么会有小孩?” “估计是不知道被谁搞怀孕的,没人愿意带回去养,小孩思想成绩非常好的话,学校就会让他住自己家里……” “一边张开腿挨操一边养孩子?那确实很辛苦,哈哈。” ——这是自己血缘上意义上“同父异母”的弟弟? 只不过七二称得上父母爱情的见证,这个小男孩只是政社多年阴谋与多育政策下强奸与被强奸的产物。 “你……”七二想喊他“弟弟”,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口,然而那个小孩却兴奋极了。 就像曾经七二举报自己的第一任丈夫一样,就像政社鼓励每一个勇敢举报父母的小孩都是“小英雄”一样,这个年幼男孩指着他的哥哥和他的爸爸,大声朝旁边的思想警察嚷嚷: “我都听见了!这个人叫他爸爸!卖屁股的怎么有资格当爸爸?他们一定是同伙,是叛党的同伙!在密谋反动搞乱国家,我举报他们,伟大的思想警察同志,你们快逮捕他们!” “……” 七二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这个居高临下的漂亮小孩。 那一瞬间,他生出了强烈的,想要一把掐死这个男孩的冲动。所谓的弟弟,脸上那股对政社的狂热激起了七二心中阵阵恶蚁啃咬般的痛苦与怒火,但他最终只是扭过脸去,强行让自己颤抖的身体镇定下来。 弄死他有什么用呢?七二想,他真正想掐死的根本是从前那个沉默着捂住嘴巴的自己。 “……爸爸,”七二突然心里一阵茫然,混着无力的绝望。最终,他跪在地上,把头靠在老男妓的肩上,慢慢把自己蜷缩起来。 ——这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政社的思想清洗非常干净,再加上十几年光阴过去,七二根本不再记得,自己小时候每次受了委屈,都会这样,把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窝在爸爸怀里,依赖地靠着父亲的肩头。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不自觉索求安慰与爱的……老男妓微微偏过脸。 七二哽咽道:“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什么也不要了,你跟我走就好,我们去没有黑暗的地方,我,我会烤姜饼了,我烤给你——” “宝……宝宝……?” 眼前的男人突然出声了,他眼神犹疑,像是心里极度不确定,发音轻飘飘的,却猛然砸在七二心头。 “……!” 七二倏然抬头,“是我!爸爸,您刚才是喊我了吗?是我,是我!我,对不起……您认出我了?我这就带您走!” 那双原本空荡荡的瞳孔彻底变了,里面映着七二流满泪水的脸颊,眼睛肿着,像一个委屈得要命却什么也不敢说的小孩子。 “你是……宝宝?”老男妓迟疑地伸手,摸上七二的脸,曾经属于军人的硬朗已经荡然无存,只能依稀看到点执着撑着不愿彻底堕落的沉默。 现在沉默被打破,无数七二看不清的情绪从他的父亲眼中闪过,还没来得及抓住就飞快溜走了。最终,他只觉得爸爸的眼神带着吓人的清醒,有泪水从眼眶隐秘地滑落。 “宝宝,你……” 七二惊喜地就要握住爸爸的手,这一瞬间,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过去那些痛苦都不再重要,只要他能和爸爸…… 视线颠倒,七二突然被自己的父亲一把推开! 砰! 衰老畸形的肉体撞在墙上,又哐当滚到一片脏污的地面,鲜血迅速染红那件七二常穿的灰毛衣。 空气中廉价香水伴着臭虫的气味更浓了,此刻新混上浓重的血腥味,七二跪在地上,怔怔抬头,一半尚未展露开笑容还挂在脸上。 为什么,怎么会…… 爸爸为什么要……? 一只手突然搭上他肩膀。 “你在看什么?政社最忠诚的狗。” “你妈妈死了,快乐房里你亲眼看到她被狗撕成了碎片;你爸爸也死了,用抛弃尊严保护的‘宝宝’到头来站在迫害者中,成了逮捕他的思想警察,他以你为耻,所以一定要撞死在你面前。” “怎么不敢告诉他,他的爱人在哪里呢?” “因为她本来不会死的,是你总是不听话,政社只好把她也拖进快乐房,把狗也放进来,才能彻底扭正你的思想,是你只知道哭,只知道找妈妈。” “你不是都记得,都看到了吗?七二,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 “……” 七二一点点转过头,月色下,他眼中布满血丝,好似枝头泣血的夜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