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
假如这个世界上有“如果”的存在,默理斯无论如何都会劝住爱德华拿御赐给自己练酒量的“任性妄为”。 否则也不会有眼下这样的局面,叫他只得懊恼地捏着眉头。 那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儿,就在爱德华好说歹说劝默理斯来一杯之后没多久——默理斯完全不知道爱德华这样向来时刻分毫不差的精细人是怎么把酒弄到自己刚刚脱下的外套上的。更有甚者,默理斯从他那一句轻飘飘的“哎呀——”中没听出一丁点儿慌乱。 默理斯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心里面那是疼得不行。不仅是心疼自己那身波利恩送的衣服,还心疼这难得一尝的美酒。 顾不上自己的白衬衫上也被溅上了深红色的酒渍,默理斯连忙夹着手指捡起那件一是惨不忍睹的礼服上衣,情况恰巧是最不乐观的那一种。前襟和袖子上的“昂贵”污渍正荒诞地在这片价格同样不菲的面料上攻城略地。 这样颇有排面的衣服往往都是十分娇贵且不屑于一切去污手段的,因此默理斯并不经常拿出来穿,却没想到这件礼服的寿命竟就到此为止了。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默理斯肯定会日日都穿着以物尽其用。 想到这儿,默理斯真是忍不住一个眼刀子就飞过去了,给不得爱德华几分好颜色了。 爱德华反应倒是很快,立刻凑过去语气软绵绵地道:“不好意思啊……你别跟我置气,你这衣服……” 还捧着衣服愁眉不展的默理斯瞅着他那双眼,侵略性十足的眼型此刻却饱含着柔情,只得干巴巴地闷声道:“这是伯爵大人送我的礼服,要是别的衣服也就算了,偏偏是这件。你叫我回头怎么跟伯爵交代啊……” “这有什么难……啊,不是,我是说,亲爱的你不必忧虑,我做的蠢事自然由我来补救。这样,我叫人再给你置办一套一模一样的,保证叫伯爵看不出一点儿破绽。”爱德华拍着胸脯跟默理斯献计。 “你还是先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件衣服恢复如初吧,实在不行了再说什么新做一件,”默理斯苦巴巴地叹起气来,“果然你这好酒我是无福消受哦。” 爱德华连忙揽着他请他坐下,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竟带有几分讨好:“默理斯,何必说这种丧气话。我一定会想办法给你办妥贴的,而且洒了酒是我粗手笨脚,和别的东西可没关系,你这样胡思乱想没有意义。” 本就谈不上真的生气,现在又被爱德华这么一“迷惑”,默理斯心中的郁闷也散了一大半儿了,只是揪着自己的衬衫无可奈何:“不过我看我恐怕得借你这儿的浴室一用了。” 爱德华:“你饭都还没吃,不如先换身衣服稍微清洗下,吃完了饭再去洗澡。干净的衣服我这里多的是,就是估计不太合你的身。” “无所谓啦,”默理斯浑身难受地挣动着,“我实在是受不了这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要是这样子吃饭,还算得上是享受么。不过随便给件衣服就成,我冲一下就出来了。” 爱德华微笑着叫AI送来干净的家居服,是那种丝质的上下一套的睡衣。 默理斯也没细看,就跟着AI火速前往浴室洗去这一身不适。这边的浴室很是方便,一想着美好的料理们还在等着他呢,默理斯不到二十分钟就关了水穿上衣服。 默理斯走回餐厅,一边卷起袖管一边整理着过于宽大的领口。“哎你说,我也没比你矮上多少,也不缺乏锻炼,咱俩身材的差距倒是不小——你这肩比我宽了不少。这就是Alpha得天独厚的优势吗?明明看上去脸挺秀气呢。” 瞧着爱德华望着他微怔,默理斯赶忙略显做作地加了一句,“哦,忘记了,实在是无意冒犯。” 爱德华现在的模样是很有英气的,皮相的柔和与骨相的硬朗融合得十分完美,极具冲击性的外貌和alpha那优越的高挑身材相得益彰。只是早年他刚刚到联合学院的时候,浑身上下都还带着没褪干净的柔美少年气,可没少被私下里评论“像女孩子”。 默理斯知道爱德华少年时期的那些小脾气现在已经不怎么发作了,惋惜之余还时不时会拿出来逗逗他,然而在这位早就自称“成熟”的alpha面前往往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默理斯本以为难得有一次能瞥见这家伙的少年遗影,没想到爱德华抬起唇角,很不客气:“有些东西是人本身不能决定的,你看也不是所有alpha都像我一样对吧。”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默理斯拉开椅子坐下,“你是顶级的alpha嘛。我知道。” 爱德华似乎对于他的肯定很是高兴,颇为欢快地说:“我刚刚把饭菜热了一轮了,可惜味道是不如一开始好的。” “没事儿,够贴心了你,就我这舌头也吃不出什么区别。”默理斯不甚在意,直接拿起餐具开吃,思绪却还飘着,“说起你这顶级alpha,我看整天有人在星网上猜测你的结婚对象呢,上榜的有好几个出身名门的omega,都挺优秀的。” 爱德华戏谑道:“世界上多的是无聊的人。那些omega指不定我都没见过。” 默理斯用很精致的小叉子叉起一颗小西红柿放在嘴边:“我不怎么思考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倒是蛮好奇的,我看你洁身自好,这么多年也只对画画有热情,alpha们都有的那个叫什么,易感期,你是怎么度过的呢?” 默理斯被洗澡时的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面颊,水汽沾染下湿漉漉的双眼,懵懂又好奇的样子使人不得不联想到课堂里对着人体模型的学生们。 爱德华视线的终点落在他包裹着那颗小西红柿上下翕动的嘴唇,不经意间上下滑动的喉结压着略带嘶哑的气声:“抑制剂嘛。” “怎么想,这样都对身体不好吧。虽然我听说比起几十年前,现在的alpha和omega的那个‘特殊时期’的频率已经大大降低了……我知道你不愿意将就,可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默理斯不无担心。 “那又能如何呢?我并没有中意的omega。仅仅为了易感期而选择一名omega毫无意义,反而是不负责任和以自我为中心了。”爱德华少有的义正严辞。 默理斯对他突然直言这样十分正确的话有些惊讶,笑道:“是这样。但是我的意思是,你也不考虑考虑去接触接触,就说自己没有中意的,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万一哪一天就碰上了呢?” 爱德华憋着一肚子闷火——有时候他真想钻进默理斯的脑子里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 “你真是……比我族内的长辈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只得敷衍一笑了之,“你就这么着急我结婚?” “这都是人生要经历嘛。而且我确实很好奇,能迷住你这除了画画以外对一切都兴致缺缺的家伙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默理斯目光往上,似乎已然在想象中描摹。 爱德华忍不住哼了一声:“可没人比我更了解自己。假若真有那么一个omega,那样的恋慕恐怕也只是信息素在作怪,我与那人恐怕是与你想看的真爱无关了。” 爱德华对“恋慕”的解释让默理斯也跟着陷入思索:“说到底,即便已经是如此时代,被这种生物本能支配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你说被生物本能所支配……我可不能容忍被这样毫无道理的存在所控制。而且事实也并不全然如此,我身边活生生的例子——女王陛下就是没有omega的。” 默理斯身为一个beta,且又是远离政治权力中心的勋臣,对于皇家的事只是糊里糊涂地大概知道。他奇怪道:“可是我听说女王陛下有一个女儿的啊。她又是alpha,总不能自己生吧。” “她曾经有过omega的,”一个很模糊的印象浮现在爱德华的脑中,“不过被她亲手杀了,以谋逆之罪。” “那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口吻仿佛是在聊着平常琐事。 *** M67星。 这里的天气与首都星比就要差远了,不过人烟稀少,人们对这里的怨怼并没有广为传播。与那些总有那么点特长、甚至于与王公贵族瓜葛颇深的星球们相比,M67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永远不会干旱。 情况还远远没有达到不适宜居住的程度,只是比起无垠的宇宙中无数星球,这里并不具备让人说一不二的魅力。 还没有被人类所放弃,恐怕只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另谋出路的资格。 修奈站在窗前,外侧窗户上的雨水正在成股成股地流下。夜晚的M67星的天空,下雨的时候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一如既往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棕黄色。 换作平时,这位虽曾经长期养尊处优但已经适应的alpha自然不会在意。可今天那种种不适似乎故态复萌,一切都不能更糟糕了。 他的整张脸都要贴在窗户上,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在看窗外,还是在看窗户上他自己紧皱着眉的倒影。 一阵门铃声把他的种种想法挤压到内心的最深处。 修奈对此早已是等待多时。他踩着门铃声为这位夜晚的来客打开门,动作显得有些不自觉的迟缓。 “参见女王陛下。”修奈弯下腰去向面前这个披着斗篷的女人行了个礼。 女王伯纳端庄地扬着头颅,无意于俯视这位年轻人的礼节。 “笛尔德丽呢?现在已经成长到连我都如此怠慢的地步了?” 修奈试图稳住,看上去镇定自如:“女王陛下,您今天不赶巧,笛尔德丽殿下昨天就进入了易感期。您今天发来通知说要过来,虽然在下已经通过您的勋臣如实告知,但似乎您政务繁忙并未注意到。” 伯纳这才瞥了这个毫无怯意的人高马大的alpha一眼:“这么说,都是我的错了?” “在下不敢。” “莱法尔家族的人真是叫人喜欢不起来,”伯纳冷笑着揭下斗篷的帽子,“你不必急着解释。实不相瞒,就是因为我看到了,才更要来呢。” “女王陛下,笛尔德丽殿下正处在易感期,恐怕是会冒犯了您,”修奈将伯纳迎进屋内,“或者您先坐会儿稍事休息,等我先去看看情况?” 伯纳极不愉悦地长呼了一口气:“她人在哪?” 修奈自知拖不下去了,这位女王陛下每次都是只身前来,脾气又阴晴不定,再说下去无济于事,只得领着她前往笛尔德丽栖身的房间。 伯纳觉得眼前这个男alpha十分碍眼,到了地方就立即赶他退下。 只得转身离去的修奈凭借同为alpha的本能感知到,还没进入房间的伯纳就已经开始释放信息素压制门内狂躁不安的alpha信息素——无奈、不安和忧虑层层叠叠而起。 “笛尔德丽。” 已经打开的房门后的走廊的光线割裂了房间的黑暗。即便如此,也不难让人猜到,整个房间里正是混乱不堪,凡是能够破坏的东西无一幸免。 伯纳缓缓走入房间关上房门,让黑暗重又回归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alpha极强的夜视能力让她在这个处处杂乱的房间里也能轻而易举地保持着矜贵与优雅。 她眼见着哪个正毫无教养地靠在墙角的年轻女人并无问候她之意,颇为不满:“我以为你多厉害呢。这么多年还控制不了自己的易感期吗?” “闭嘴!” 伯纳此刻格外尖利的尾音招不来一点点含蓄。 那个年轻的身影突然在黑暗中站了起来,似乎是要平视这位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 她的嗓子因为易感期而喑哑:“平时也就罢了,你今天来,是真不记得还是故意的?总不可能,是真的关心我吧?” “我唯一的女儿啊,你觉得是怎样呢?笛尔德丽,你不能总把别人想得那么不堪,否则终有一日别人都会离你而去的。” 她那语重心长的模样在笛尔德丽看来就像是从电影里临场学来的,浮于表面又滑稽可笑。“这句话你还是送给你自己吧。明明在我面前从来都摆出一副已经脱离了alpha本能控制的优越姿态,却在爸爸,你的omega的忌日来找你们的女儿,看到我被易感期折磨的惨状,企图印证自己的正确吗?” “哎呀,这么久都过去了啊,”伯纳拾起已经粉身碎骨的花瓶边上可怜的一朵铃兰把玩着,“谢谢你的提醒,我亲爱的笛尔德丽。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今天是你爸爸的忌日。” 她高高抬着下巴举起花朵细嗅花朵的气息,远远看去像是要把花朵上残留的露珠一饮而尽。“身为我的女儿,怎么能屈服于本能、被这样的不确定因素给弄得一团糟?有软肋的人只会成为弃子,我的孩子,你怎么能给别人留机会呢?” “你说的可真好听。可到头来你不还是要用alpha的本能来压制我,来控制爸爸。是因为女王身边都是些只会恭维奉承之辈,才没让你了解到自己的虚伪吗?”笛尔德丽话中锋芒毕露,全然没有平时恬静淡然的样子。 “我天真的笛尔德丽,你错了,我不是厌恶alpha,或者beta、omega这样的机制,我讨厌的是不受自己掌控的一切。但只要是能够利用的,我自然乐于欢迎。比如说你现在只能动动嘴皮子的样子,就真是可爱极了。我再怎么虚伪,那些人也不敢说我半句不好,还要小心翼翼地伺候我,那么我要真诚坦然做甚呢?” 伯纳随意地将花朵扔在地上踩在脚底,似乎刚刚的欣赏从未有过。“话又说回来,你一直没能像我一样坚定地挖去自己的软肋,想来恐怕是因为你的爸爸在你身体里留下了太过软弱的基因。真是让人头疼,你这样,连我的堂弟都不如。” “什么软弱的基因?呵呵——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如此变态的。已经烂到根的人的心思我实在无法理解。还有,这么多年以来你不许任何医药公司给我供应抑制剂,当真是为了我好啊。”易感期的影响一阵一阵袭来,与伯纳的话语夹击着笛尔德丽。 “怎么会?我原以为你作为我的孩子自然不会太差,没想到是我失算了。但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也不能任由你如此堕落下去。你要知道,我对你是有期待和指望的。今天我来这里,就是来解救你的,我亲爱的笛尔德丽。” 头昏脑胀的笛尔德丽被身体内掀起的巨浪冲击着,骤然跪倒在床前,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究竟是易感期的影响太过强烈,还是伯纳释放出的信息素作祟。 只是被生理性泪水模糊了的视线内,向她走来的伯纳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然而,脖子一丝疼痛后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目力所及的只有伯纳那近在咫尺的太阳穴。 它们似乎在狰狞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