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浮雪
林微此刻却不在无名院里。 周家嫡女大婚,震字府也不得闲,偏周家家主近些日子都忙着坎字门的事情,震字府这边便有些顾不及了。席征又对府务甚是懈怠,故而这些日子,震字府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倒有些杂乱了。 席征一面要顾着军务,一面不得不应酬着。周文白的妹妹,又是和他一同长大的周灵玉大婚,再怎么不耐,面子也是要给足的。 他这边一忙,就有些顾不得林微了,林微也得浑水摸鱼。这些日子,他寄生席征身下,连带着府中下人对他态度也大为改观。后院马房有个喂马的小厮得了闲要去赎罪山搬运些马草来,他便偷偷递了消息,央他看看赎罪山婶娘一家过得还好? 为着席征知道他私下的小动作不至于过多惩罚他,前儿夜里,他劳心劳力,现在守在后院里,腿都打着颤。 夜深了,算算时间,那小厮也该回来了。林微右手紧张地缴着衣角,却不知是期待多些还是忐忑多些。 以往总是阿梅帮他去打探消息,每每都告诉他婶娘一家很好,无需担心。但他知道阿梅是在安慰他,赎罪山终日劳苦,稍有不慎就命悬一线,怎能好的了? 眼瞅着文白先生不愿阿梅同他走得太近,那他便自己来问问吧。 后门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前往赎罪山的小厮推着马草车慢悠悠回来,林微急忙上前,“肖哥,您回来了。” 那肖哥见着林微一脸期待,脸上却露出了略显尴尬的笑容,他为人憨厚善良,但打听到的消息却让他有些难言…… 他用搭在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擦额间的汗,寒冬腊月,他的脸却涨的通红。 “这……阿之啊……这……”憨厚老实的人天生也说不出什么谎话,只吞吞吐吐将那些事倒了个干净。 * 无名院。 廖忠派来的小厮也不知为何要派他来和一个奴隶说这些。和奴隶说话,多说几句都觉得粘了什么污秽。更何况他来了,那奴隶竟敢乱跑不在,这要是放在坎字门,脑袋早就落地了。 他等了三柱香的功夫,才见到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跌跌撞撞走来,当即上前数落,“你这个贱奴竟敢乱跑,不要命了吗!”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一双魔鬼般的眼神,被吓得一个激灵,“你!” 林微现在檐下,门口昏暗的光打在他脸上,映得他好似饿鬼一般,“找我何事?” 那小厮你你你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竟然被一个贱奴吓得说不出话来,实在是丢人。他这才站直了身道,“廖大管家要我来和你说一声,阿梅冲撞了主子,主子不愿再见他。现在被庄二爷带着上了梅山,要你做事谨慎妥帖,别步了阿梅后尘。” 林微面色一变,眼睛瞪起,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索命鬼。那小厮传完话急忙跑了出去,心道传言果然是真的,大将军当真宠这个奴隶,宠的这奴隶一点都不懂尊卑。 林微愣在院中,想起廖庄唯主命是从的样子,拔腿朝梅山跑去。先前肖哥的话回荡在耳边: “阿之啊,我打听了,说没有你说的这几个人” “赎罪山那边说,自五年前,所有上八门收的奴隶,全家都要被杀……” “哎,你别急,没准是假的,我能力有限,没问对也未可知啊……” 他心中堆满了愤懑与绝望,朝着梅山奋力奔跑,他要去问问阿梅,为什么要骗他。 为什么? 阿梅! 你怎能骗我! * 梅山。 阿梅跟着廖庄一步步向山上走。主子说不想再见到他,他却知道主子说的只是气话,同往常一样,想要给他一个教训,必然是想好了万全之策,他只是需要吃些苦头罢了。 廖庄今日却十分沉默,阿梅几次想同他搭几句话都失败了,只能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走。心道小庄哥心情不好,这次估计要吃点大苦头。 等上到山顶堆放柴火的小屋,廖庄打了火将碳盆点着,回头看站在屋边看向另一头震字府的阿梅,突然笑了,道,“阿梅,你有兄弟姐妹吗?” 这话廖庄之前问过,阿梅回头,冲着他笑了笑,“回小庄哥,有的,但是不知道在哪。”他生的着实美丽,脸上带着伤也阻挡不了那份独属于他的凄美。 廖庄又笑了,慢慢走到阿梅面前,停在一步远的距离,恰好是这个柔弱不堪的美艳奴隶能够被牢牢掌控的距离,才道,“我有个同胞弟弟,从小一同长大,亲密无间。” 距离的拉近让阿梅有些不自然的后退靠在了墙上,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之前听小庄哥说过。” “从小一同长大……我们一家子都是打铁的,胞弟比我能耐,一双手精巧无比,所以一早就被离字门的爷看中,改名换姓去给大小姐做贴身护卫。” 廖庄慢慢地说着,看着阿梅脸上尴尬的笑容逐渐变成惊恐,这才说了最后一句,“承蒙双姑娘喜欢,给胞弟改名为知礼,你见过他吗?” 阿梅脑中白了一瞬,电光火石间想起了那个死在后院的侍卫,呼吸停滞半晌,浑身颤抖起来。 廖庄冷笑,“胞弟聪颖过人,得了贵人赏识,本应该飞黄腾达。却因为一个低贱的奴隶,被斩于异乡,连尸首都不是囫囵个。” 阿梅喘了两口,突然暴起,朝着一旁下山的路飞奔而去。 廖庄早就预料到他会跑,两步就将他拿下,连拖带拽地拉到了点燃的火盆旁,朝着他扇了两耳光,“你个肮脏的贱奴,和你那个不懂礼义廉耻的主子一样,全都下贱!下贱!”一边说着,他骑在阿梅身上,掐着阿梅脖子让他无法反抗,高高抡起手臂一下下的朝着那娇嫩的脸蛋扇去,直将那美艳的脸庞扇的裂起了几道口子。 “我忍辱负重到现在,就是要你这个贱奴给我胞弟陪葬!”廖庄看着满脸是血,鼻间不停冒出血珠的柔弱奴隶,恨道。又见他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些什么,更是暴怒,“贱奴就是靠这张脸和这把嗓子勾的周文不知所以,我看你还怎么勾!”说着掐住阿梅的脸让他张嘴,徒手抓起炭盆里烧的通红的炭塞进了他嘴里。 炭盆倾倒滚落,阿梅身子弹起,痛的要在地上打滚,却被按在地上不得,只能硬生生将炭吞进喉中。 极痛下,他眼神涣散,不停挣扎着,周身却突然十分疲惫,他眼前飘过幼时同姐姐弟弟玩闹的画面,母亲疼爱的面庞,被侍卫拆了家押往燕都的景象以及消失在洪水中的亲族……他这一生本就凄苦漂萍,便是这样死了也罢了…… 廖庄气喘吁吁地站起身,像是看垃圾一般看着奄奄一息的阿梅,冷笑道,“你先去,你那个不懂礼义廉耻的主子马上就能跟着你一起去了!” 眼前飘着的画面突然一变,一个身着鹤舞九天服的人面带微笑看着他,对他招手,身形玉立,举世无双。 阿梅突然暴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滚落在地的炭盆下压着的火钳,朝着背对着他不停念着“周文去死”的廖庄挥下。廖庄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回头,后脑勺被敲出一道凹痕,在阿梅面前缓缓倒了下去,露出站在远处一脸不可置信的林微。 这一击用尽了阿梅的力气,他在林微的尖叫声中倒下,被冲上来的人搂入怀中。 阿梅已是强弩之末,他瘫在林微的怀中喘着气,每喘一口就喷出一道血沫。 林微抱着阿梅,颤抖着伸手想要将他口鼻中冒出的血擦掉,但那暗红色的鲜血却源源不断冒出,怎么都擦不完。 “怎么会这样……怎么……不……不要……阿梅不要……不要……”林微瘫坐在地,被不停喷出的鲜血溅了满手满身。他一瞬间像是回到了苍林关,他背着叔父一步步往前走,身后鲜血却流个不停,流个不停…… “阿梅……阿梅……你别死……求你了……你别死……呜啊……你别死求求你了,你别死……怎么会这样……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我给你找大夫求你了……你别死……”林微抱着阿梅绝望地哭喊着,想要抱起他,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阿梅意识已经游离,只觉得有个声音在耳边一直吵闹,一直叫着他“阿梅”。 阿梅…… 他看到一个俊美无双的人微笑着看着他,问,“你叫什么?” 他说,“奴隶贱名沈……” 沈什么呢?他突然想起,那一日,为了掩护消失在洪流里的姐弟,他说他叫“沈梅”。 不,不! 他突然挣扎起来血肉模糊的口中奋力发出声音,“昙……昙……沈……昙……” 林微崩溃,抱着阿梅哭道,“好,沈昙,我不叫你阿梅了,你叫沈昙……沈昙……你别死……别丢我一个人……求你了别丢下我啊啊啊……” 阿梅看着眼前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对他微笑,拉着他游山玩水,他们去了好多地方……那人拥着他……眼中尽是柔情…… 主子…… 他的主子…… 那个对所有人都留了几分戒心,唯独对他全盘托出毫无戒备的周文白…… 那个站在上八门顶峰,爱他至深却碍于世俗被迫一次次将他推开的坎字门家主…… “主子……”阿梅囫囵不清的唤道。 红梅浮雪,若没了梅,观雪堂怕是年年岁岁再无欢愉了…… 意识逐渐回归,他突然猛的抓住林微的手,回光返照般,一字一句道,“别……别告诉……主子……别……烧……你……烧……别……主子……别……知……” 林微浑身颤抖,他看着阿梅含血泪恳求的双眸,咬牙,“好,你别死……我带你走……不告诉他……你别死……求求你……别丢下我……阿梅……我怕……你别……” 阿梅终于失力,倒在了林微怀中。面前六鹤齐飞,他看着那个俊美的人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突然笑了。 主子 未经允许爱上您 未经允许跟着您 又未经允许离开 是我此生最大的孽…… 雪花洋洋洒洒而下,落在睁着眼一动不动的人身上。林微不停将冰冷的雪花拂走,却怎么都拂不完。“阿梅……阿梅你醒来……不……不……沈昙……你别走,别丢下我……求你了……我不怨你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回来好不好……你别走……” 林微不停将阿梅身上的雪扫落,但天公从来不善待可怜人,雪越下越大,落在已经冰凉的人身上,那凝固的血迹衬着薄薄一层浮雪,犹如最后绽放的点点红梅。 大雪洋洋洒洒,其中似是飘荡着不知从何而来,又将飘向何处的袅袅歌声。 “北风悠悠 欲言休休 春雨轻抚美人面 思也迢迢 念也萧萧 佳偶天成难自持 红梅浮雪最相思……” 林微抱着已经冰冷的人在大雪中抬头,朝天怒吼质问,“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啊!!!” 他紧紧抱着阿梅已经冰凉的身体失声痛哭。 哭身世浮沉 哭天地不仁 哭凭什么生而为人,不能在这世上,堂堂正正地走一遭!